寧青穹回去的第二天,就去找了林仲。林仲這些年,還是老樣子,素日愛戴斗笠,穿布衣,隨身酒壺沒事喝兩口。他在書房見了寧青穹,等寧青穹坐定,就用食指把斗笠頂到了背後,往椅子扶手上斜斜一靠,好整以暇地問寧青穹:“這次查什麼?”
“林叔,我想查查湯社的完整運作模式和底細,越詳細越好。這是定金。”寧青穹說着,含笑遞上一張銀票。
林仲伸出一隻手用食指和中指把銀票挪了過來,瞅了眼面值,丟進抽屜裡。他看看寧青穹,“就查這啊,沒別的了?”
寧青穹有點莫名:“沒別的了啊。”她想了想,以爲林仲說的是押題的事,解釋道,“殿試的題我們不押,再說也不敢押皇上的題啊。林叔你不會動了這腦筋吧?”
林仲聽了這話,頓時露出一絲嫌棄的眼神,他又問了一句,“除了押題和湯社,沒別的要查的了?”
寧青穹又仔細想了想,一拍掌,“還真有!”
林仲有一二分期待地看着她。
寧青穹便拿了張面值小一些的銀票,遞給林仲:“林叔再幫我查查那幾個樑晉朝招進來的士子,大體上都是什麼樣的人,我看看能不能用。”
林仲默默接過銀票,頗有些有氣無力地揮揮手:“我知道了。”寧青穹看看他,怎麼覺得他怪怪的,試探地問,“難道林叔有什麼想要我去查的。”
林仲斜斜倚扶手上,緩緩搖頭,那雙眼瞼不一的眼都不轉了:“沒有。”
寧青穹還是奇怪,又問了幾句,林仲都回絕了,她便知問也問不出來,偏偏自己也想不到還有什麼好查的,便將此事放下了。問了問林仲最近的中年人飲食起居如何,又勸了他幾句多培養點喝酒之外的興趣愛好,以備將來養老休閒之用,被他抄着斗笠趕跑了。
等資料的日子裡,殿試將近了。寧青穹儘管嘴上說着不押殿試題,還是習慣性地用林仲的人手接收了一些消息,這天看完手裡的消息,她立刻就讓備車去陳氏會館找谷涵了。天氣已經開始熱了,谷涵就拿着一卷書站在院子裡望天冥思,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阿涵!”寧青穹小跑着進去了,在他面前站定,“我得到一個重大消息!”
“什麼消息?”谷涵側過頭來,見寧青穹臉紅撲撲的,關切問,“你不會是一路跑過來的吧?什麼事這麼急?”
寧青穹就拉了他到一旁角落裡:“我得到個新消息,那個接手惠農商會的人巡租陝地時給底下的農戶暴起殺了,被殺的那個是鄒家的親家,在朝中也有幾個侍郎言官翰林的族人在當着。那些農戶覺得自己惹了翻不了身的官司,已經迅速地集結在一塊扯旗反了!我覺着皇上肯定會考惠農商會。”
谷涵看看她:“朝中大員都沒收到的消息,你怎麼就知道了?”
“林叔給我透露的,我估摸不會有假。”
谷涵低頭想了想,才點頭:“消息屬實的話肯定會考這個。”
因爲這是能最簡單明瞭地區分參考貢士到底是哪一派的考題了,而且後日就考,谷涵估計除了皇帝和極少數相關職務人員,不會有人這麼快得到消息。他心中有點疑心林仲的消息爲何能這麼靈通,不過這也不是他當下要考慮的重點。
交趾改朝換代,或將陳兵國境,鄒家那些人依託閩地已經蠢蠢欲動要搞事,江南都有文人遙相呼應想跟着鄒家搞事的。可惜的是這幾年谷涵牽頭在江南吃黑田勸歸草寇也不是白乾的,農戶們有第二條出路誰願意跟着人扯旗鬧事?那些文人嚷嚷得響,好像江南下一瞬就能亂起來似的,其實就連他們自家的家僕都未必肯跟隨。
但陝地不同,陝地要是真亂起來,那得是大亂,能把鄒家那些人笑醒。他們恐怕不會放過這個把南邊撕出去一塊,徹底脫離掌控的大好機會。
寧青穹想的比谷涵要樂觀許多,寧青穹面色緋紅,有些激動,“這次事出來,是不是能扳他們一下。”
谷涵看看她的樣子,笑着拿書點點她額頭:“此事操作得當,確能扯他們一把。”他笑着對寧青穹說,“我得好好琢磨琢磨,爭取殿試引起皇上重視,好出盡全力助我們寧姑娘扳倒鄒家。”
寧青穹臉微微一紅,撅嘴道:“說得好像你們皇派不想扳倒他家一樣。我們本來就是一國的。”
“是是,我們一國的。”谷涵眼彎彎看着寧青穹,言語間都是依她。
寧青穹心情愉悅,陪谷涵吃了頓午飯,就回去了,找人給樑晉朝遞了個口信,把他找來也告訴了他這個消息,讓他務必好好準備,想個有亮點的策論,考好一點。
樑晉朝最近弄那個社也是勁頭很大,立馬拍胸脯保證這次絕不敷衍了事,一定拼全力好好考。寧青穹又叮囑了幾句,滿意地放他走了。
谷涵看陳尚書那邊沒有消息,也把這個消息跟自己四個朋友暗搓搓分享了一把,只說是寧青穹通過某種渠道獲得的押題猜想,並不提消息來源。
終於到了殿試這天,皇帝周和璟親自當場出題,拿下來一看果然是惠農商會之事。谷涵已經打了兩天腹稿,自然是略一琢磨便下筆如有神,唰唰唰寫得飛快。
考完交卷,一身輕鬆出來,段臻第二個交卷的,上來就豎起大拇指,佩服得五體投地:“你家寧姑娘真厲害。”
谷涵笑而不語。
於是四個人都欠了寧青穹一個人情。
因爲殿試無淘汰,只有排名重新排,閱卷流程中皇帝周和璟還是跟以前一樣勤奮,不給翰林院這些人太多操作的空間,卷子都要親自閱過給上評級。這樣即使有操作的空間,也不會操作得和他們的真實水準相差太厲害。
近二百份卷子看完,已經是第三天,每張卷子都得了三個翰林院大佬的評級,加上皇上的御評,就是四個,最後排下來,評級前十六張卷子送到了皇帝面前,由他來圈定名次。
周和璟將這十六張卷子的內容又粗粗掃了一遍,便笑着揀出谷涵那一張,對左右說:“聽聞上一科三元及第的裕遠鏡是此人的摯友,朕得做個好人,給他一個雙元及第,好讓他倆繼續高山流水互吹幾十年。”
於是提筆給他圈了一個狀元。
圈前三本就是皇帝不可動搖的權力,左右翰林院大員沒有會在這事上跟周和璟嗆聲的。更何況誰都聽得出來這不過是皇帝圈谷涵時開的一個玩笑罷了。
因爲這篇策論本身就寫得好,水平在那兒,這個玩笑傳出去,不但不會讓人覺得皇上感情用事,反而是可以在歷史上、在百姓中傳爲皇帝關懷臣下的美談的。
再加上,皇上自大婚之後,性格發生了點變化,這幾年漸漸的也能不時開幾個玩笑了,大家不如三年前意外了,都覺得正常。就連天天上折要求皇上廣納後宮開枝散葉的官員都得承認,秦皇后雖然至今沒懷上,確實是有點她的好,讓皇上都變得有人情味了。
十六份卷子裡周和璟只找到谷涵和另外一個爭氣的自己人名字,給了那個年輕人一個探花之後,他又找了個名字沒聽過,策論內容也不討厭的圈成榜眼,這前三就定下了。
周和璟又着重關注了一番沒能進入最高等排名級別的自己那批人,範信澤和許奇茂中了二甲進士,刀越宏也擠進了二甲進士排位,算是先帝和皇上經營雲貴這麼多年以來第一個能擠進二甲的人才。段臻等幾個雲貴的俱都排到了三甲去。看完這些排名,周和璟稍稍動用自己的權力,給刀越宏提了提名次,把他提到了前十里去,便丟開了手回去處理政事,隨他們操作了。
排位定下來之後,次日所有參考人員入朝覲見皇帝,聽取名次。谷涵高中了狀元,與大家一起集體見過了皇帝后,便進入了喜聞樂見的打馬遊街流程。要說起來,本朝原本的打馬遊街只是騎着馬去觀音廟和關帝廟上個香,是不給百姓駐足圍觀的,先帝那會兒也不知抽了哪門子風,非說這樣太嚴肅太無趣了。士子們寒窗苦讀十數年,卻無法完美享受到高中那一刻的喜悅實在太沒意思了,硬是力排衆議加了一套上完香還要去鬧市遊個街給人圍觀的流程。
因先帝是今上他親爹,此事雖嫌兒戲,也就一直沿用了下來。
待大家都換過衣裳,順天府尹關陽辛依慣例親自領谷涵這個狀元上馬。
谷涵見了關陽辛便對他和煦地笑了笑。
分明看着挺正常的笑容,關陽辛心裡不知怎麼有點發虛。他們五人來報的那案子因爲和鄒家有關,關陽辛也是許久辦不下來。但關陽辛也知谷涵如今可說是前途無量了,看他虛歲十八便已高中狀元,便知他不但自己有能耐,還是簡在帝心之人。不然的話,以他這個年紀、這個長相須是給個探花最好看也最好聽的。後頭的榜眼和探花都是二三十比他大的人。
關陽辛笑眯眯遞上金鞭,說了幾句真心實意的祝辭,谷涵謝過了,拿着馬鞭翻身上馬。他身後的榜眼和探花也跟着翻身上馬,其餘進士同進士等則坐車跟隨。
接下來自然是打馬遊街了,上完香,就轉道去了鬧市,已經有許多百姓駐街要圍觀,還有許多姑娘呀夫人呀早早預定好了靠窗的合適位置,預備着相看今科品貌上佳的年輕人了。
谷涵寒窗苦讀十多年,今日也可謂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了。他一日是看不盡京都花,但接下來的日子,只要他樂意,就將有許多京都名花給他看了。
寧青穹也一向覺得他這些年做了這麼多事,學業上也沒有落下,考個前三該是沒有問題,自然也是早早地就定好了包廂,與沈如慧、顏素菡等姑娘、年輕夫人們一起來看今科的新進士們。
谷涵還在去關帝廟上香的路上,就已經有負責打聽消息的人跑回來告訴寧青穹他中了個狀元。寧青穹自然是高興萬分,姑娘夫人們都喜作一團,吵着提前管她叫狀元夫人了,又問她何時定親。
寧青穹頗有幾分羞澀,回她們:“等把他娘接到京中來,大概就定了。”
話雖模棱兩可,但與她相熟之人俱知這便是準話了,一徑兒挨個上來道喜。
衆人一團熱鬧之間,包廂門被敲響了。有姑娘過去開門一看,竟是陳元晨領着一班姑娘們來寧青穹這兒做客。她今日帶的全是皇派的在室官家姑娘們,又是笑盈盈來的,寧青穹心中再是不樂意,自也不好關上門不給進,只好是把這羣姑娘們都迎了進來。
進來以後,陳元晨就拉着她的手一頓寧妹妹長寧妹妹短的,好一通將她押題的事蹟和其他姑娘們科普了一番。聽着都是肺腑之言誇讚之詞,寧青穹甚至連些拐彎抹角的題外話都聽不出來,只好微笑着都接下了。
陳元晨說要留下來一起看打馬遊街,寧青穹都不好推辭,只好讓她們都留在了自己的包廂裡。因陳元晨這一番做派毫無瑕疵,不獨跟着陳元晨來的姑娘們以爲她倆關係十分好,就連沈如慧都以爲她是寧青穹進京後新交的好朋友,念着自己是已婚的婦人了,便十分和善地把自己站在寧青穹旁邊的那個窗口位置給陳元晨這個姑娘讓了出來。
寧青穹心中快嘔死了。偏偏這麼多人在場,又不好給沈如慧使什麼眼色,只能眼睜睜看着她過去桌邊給其他姑娘夫人們沏茶說笑了。
她只好是儘量少和陳元晨搭話,轉頭和顏素菡說說笑笑,等着谷涵騎着馬過來。
那邊廂谷涵亦知她是定了哪家酒樓的哪個包廂,早來踩過點了,一接近這家酒樓就開始尋找寧青穹的身影,找到她的時候,看到她身旁還站了個陳元晨也是有點意外。
不過這不妨礙他朝寧青穹揚起手,露出了朗朗昭昭的笑。
寧青穹也與他一般,揚起手,臉頰緋紅笑容滿滿地招了招。
這一刻,他們周圍都站了許多人,偏又好像叫他們都遺忘了,眼中只看得到彼此,心中只盛了彼此,就連耳中也聽不到旁人的議論喧囂了。
有道是:
旦旦長街鑼鼓滿,星羅軒窗布紅顏。寧教千紅盡失色,不令一瓢歸弱水。
大抵便是如此。
寧青穹只覺自己似乎是喝了一壺小酒,暈暈陶陶的,谷涵都過去了,她似乎都還沒有回過神來。
在這股暈陶陶的恍惚之中,她忽然聽到一個清脆的嗓音問道:“陳四姐姐,方纔那狀元郎是在朝你招手吧?我聽說你爹很看好他,我們是不是該等着喝陳四姐姐的狀元喜酒了呀?”竟然還有好幾聲附和的。
此話一出,寧青穹就回過了頭去尋找聲源,顏素菡也轉過了身,沈如慧也放下了手裡的桂花釀酒壺,她這邊的姑娘夫人們或停聲,或停著,都看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