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青穹一錯眼,那夥計已經一溜煙的不見人影了。想必心虛得很。她小跑着回去,一把攔住正要關門的舅母,質問:“你賣了我的書?”
“嚷嚷什麼?”舅母把腰一叉,揚眉反問,“你這些書放着也是放着生蟲,賣了有什麼不好?”她在寧青穹面前十分地理直氣壯,叉着腰拍了拍肉眼看不見的塵埃,手中的帕子揚出一陣嫋嫋襲人的香風,芬芳濃郁,三步外遠也能清晰聞到。
寧青穹氣極反笑:“你也說是我的書了。這些書既是我的,哪日到了公堂上對峙,也是我有理,你沒理,你賣書得的那點錢,還要歸還於我。”
“你這死丫頭,吃我家的用我家的竟然還說要告我?”舅母忽地拔高了音量,作勢就要來打寧青穹,寧青穹側身一躲,竄到了門後。她稍稍探出一點腦袋,臉上是淡淡的笑意,“我只是給您提個醒,不要欺我太甚。我可是會背整套律法的。從前你欺我,那是因爲我還沒出我孃的百日孝期,我還顧念情分。”
寧青穹其實也不是真的不顧念情分,多是嚇唬她。這個人是她的舅母,她舅舅十幾年的摯愛,舅舅對她談不上好,但也不能叫多差,從前也是帶她放過風箏,遊過船,摘過果子的,難道還真能把舅母告上公堂不成?
有時候我們會陷入這樣的艱難境地,因爲在乎情分,總願意吃些虧,可對方卻會以爲你是怕了她,步步緊逼,越來越過分,以至於到了不得不撂狠話互相嚇唬的境地。
寧青穹的話似乎真的震了舅母一下,但她心裡卻很難說開心還是不開心。她懷念從前那個時時充滿歡聲笑語的家。
春天,孃親會着人備了各色糕點、茶餅小食,一家人去城外的山郊踏青登高,觀山雲濛濛溼頰,樹浪青波潤眼,野花芬芳誘蜂。閒來父親會作詩駢賦,寧青穹也偶有青嫩之作,父親還曾笑言他父女二人每遊一賦,來日集而成冊,可名《天倫詞》,作她日後嫁妝壓箱。
夏天,城內宅院難熬,一家人會去城外的莊子上避暑,莊子掩映在青山之中,側旁有一條清亮得無論白天黑夜都有熒光點點閃爍的小河,河水拍擊大小石塊,咚咚叮叮奔涌而下。若用那河水煮活魚,出來的味道就特別鮮美醇厚,細品之,還能在魚肉之中品出爽口的甘香淡甜來。
炎夏使人懶,有時他們一家人會在莊子上一待就待到了茂秋。秋日的風韻,須得在山野別莊才能完美地感受到。片片翠青都成了蕭蕭落葉,一片疊一片,鋪滿了山道和莊道。到了這時節,又是出遊的好時節,父親就帶了一家人輕車簡從地出發,觀楓林,遊平湖,吃時蟹,訪舊友,轉一圈下來,陣陣帶刀似的冬風便來了。
一家人就又回到了城中的宅院,燒起暖暖的博山爐,爐旁擱一盤清香的木瓜,或供一掛佛手,徐徐薰之,香愈溢,便可整日室滿暖甜。貓在屋中,方能靜下心來,練字,看書,偶得佳句添注之。心中若實在得意,便會拿着自覺的佳句給父親品評,父每長評鞭闢,析字解詞,時有改動建議,若寧青穹不服,父女二人又你來我往,辯上數日,方纔歇了,同去圍爐吃鍋。羊肉湯和烏雞湯俱是寧青穹冬日所愛。
隔了歲數回頭再看,爭辯也好,‘佳句’也罷,總是別有一番好笑感慨的風味。
然而如今。她再也見不到父母的音容笑貌了。
一道聲響將寧青穹自往日幻影之中拉回:“這等舅母你還與她顧念什麼情分?”寧青穹立時聽出這是王小霸王王子晤的聲音,意外地踮起腳,歪側了身子朝門外看去,王小霸王正呼哧呼哧地從巷中走來,大步闊邁,玉佩環璫,圓臉滿肅,濃眉緊皺,小小年紀便是三分豪氣七分匪氣。他身後跟着二三僕婦,四五壯漢,氣勢排山倒海,如不看他們個個胸前不是抱着大箱子就是提着大籃子,竟不像是來訪友,而是來砸人家門的。
“你來做什麼?”寧青穹扶着門框相詢。
“來看望你啊!”王子晤說得理所當然,他朝身後一揮手,那些奴僕便齊刷刷在他身後站定,一動一定,皆有法度似的。這排場委實招搖,連左鄰右舍都有聽到動靜悄悄開了個門縫邊兒瞧熱鬧的。“你就是寧青孃的舅母吧!”王子晤小大人一樣邁着八字步走到許氏面前,雙手負在身後,昂首挺胸地,“我聽說寧青娘過得不好,來給她送些生活上用的,聽說你還叫她做浣洗娘,這補替浣洗的銀子我也準備好了,能叫她以後都不洗了吧?”
說着已經取下腰上一個輕飄飄的錢袋子,明眼人一看便知裡頭是銀票,許氏的眼睛都亮了,正要點頭雙手接過,大家有話好好說,寧青穹冷不丁從門裡蹦了出來,一個錯身攔在他二人中間,把那錢袋子推還給了王子晤。
“你我非親非故的,怎麼管起我家的家事了?快拿回去吧。”
“怎麼就非親非故了?”王子晤擡高了音量,朗聲道,“我到這裡求學,多賴世叔指點,雖然沒有師徒之名,也有師徒之實,你我就是師兄妹了,見你受難,我能看着不管?”
寧青穹突然說不出話來了,她未料到願意朝自己伸出一隻援手的竟是王子晤,但她此時也不是陷入了絕境,也不想輕易受他恩惠,便仍將錢袋子往他懷裡推回去:“不必如此,我已有解決之法。”
王子晤把錢袋子往她懷裡又一推:“我們什麼關係,你跟我客氣什麼?”
寧青穹不明所以,她心想:我們能有什麼關係,爲何他語氣突然這麼親暱了?
王子晤許是看出她的疑惑,不由地一跺腳,提示她:“那件事我已經知道了,你也真是,被欺負了何不來找我,我還能看着你被糟踐不成?”
“到底是什麼事?”寧青穹腦子轉得飛快,但仍舊不入其門,不解其意。
王子晤看看周圍都是人,就拉着她到了一旁人少的牆根邊,悄悄說給她聽:“就是我們有婚約之事啊!”
轟!
寧青穹震驚了。她不可置信地微微瞪圓了眼,上下打量王子晤一番,才道:“你從哪兒聽來的假消息,我怎麼毫不知情?”
“你不知情?”這下輪到王子晤瞪眼了,他很快清咳一聲對寧青穹說,“我可是親耳聽到你爹和我爹定立了婚約的,此事決計假不了。”
寧青穹立時就懂了,京城林家要出事時父親曾帶王子晤去府城,他要聽到什麼,也只能是那段時間。後來她和孃親並未在父親的行李中發現紙約,料想應只是口頭婚約。
寧青穹幾乎是立刻就鎮定了下來,沒有一絲喜悅,反而是略有憐憫地瞧向王子晤。這個一根筋肯定想不到,既然只是口頭婚約,她爹又是在從府城迴轉的路上突然沒的,沒有告知家人此事的機會,而父親去世半年,母親去世不過百日,中間那麼長的時間,若是他王家還有意向踐行這個婚約的話,不會不派人知會孃親一聲。而孃親倘若知道,也不會不告訴自己此事。他們王家的態度已經很說明問題了。
她和王子晤這場口頭婚約,定是不會成的。
寧青穹既不需依靠王子晤解決自己家的麻煩,也不想給他沒遮沒攔地將此事嚷嚷出去,最後鬧得彼此難看,便搖了搖頭與他說實話:“這是不可能的。”
“怎麼不可能?你不會不想認吧?我有那麼不好?”王子晤幾乎要跳腳,他一把抓住寧青穹的胳膊追問。
“這不是你好不好的問題,在朝我發火前,不若先去信問問你父母的態度?”
“你什麼意思?”王子晤頓時怒向膽邊生,橫眉瞪她,“不接受我好意就罷了,你還污衊我父母的人格?一諾千金你知道嗎?”
寧青穹平靜地看着他,既無心虛,也無其他情緒。王子晤在她這冷靜的注視下,那火燒火燎的怒氣裡竟也生出了一絲絲的不確定。
寧青穹又說:“這些東西我都不會收的,你都帶回去吧。”
“帶就帶,要不是看在世叔的份上,你以爲我就那麼想給你解圍?”王子晤氣呼呼地甩下寧青穹走向巷中,一揮手,“走了!東西也拿走!人不稀罕!”
說罷他當先怒衝衝地甩袖就走。許氏狠狠剜了寧青穹一眼,不甘心地朝王子晤的背影揮着小手絹喊:“稀罕的,我們家青穹怎麼會不稀罕呢!”
只是王子晤並不理會她,呼啦啦帶着一串人徑自走了。
寧青穹也不看許氏,徑自轉身往門裡走。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就看到連書桌的抽屜都還半開着,她立刻跑了進去,拉開抽屜一看,那本《浮生遊》已經不在了。
寧青穹心裡一疼,好像自己生命中重要的記憶和情感,也一併流離失所,失了庇護傍依之地。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寧青穹:我爹其實是不事生產的地主老財吧
四白:……被你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