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青穹面色愣怔地聽奶孃說完方周詳從外面打探來的消息,喃喃了幾句:“不用賠,不用賠……”竟是坐在牀上一動不動,久久不語了。
奶孃原是滿心歡喜來告訴她這個消息,見她是這副表情,也覺出不對來,她把手中喂到一半的雞蛋粥擱到旁邊的小几上,忙問:“難不成是有什麼不妥?”
寧青穹微微的垂下頭去,過了一會才答非所問地問了一句:“方叔打聽確鑿了嗎,真的是衙門那道程序都不用走?”
“還真的是!聽說衙門中的人都覺得稀奇呢。”
寧青穹又不說話了。奶孃原是要再勸,醞釀了一番正要開口,卻聽寧青穹說:“奶孃,剩下半碗粥呢?”
“姑娘還要吃?我還當姑娘沒胃口不吃了呢。”奶孃連忙將那半碗粥又端起來,摸了摸碗壁還有餘溫,這才舀了一調羹送到寧青穹嘴邊。寧青穹一口吃了,嚥下去後認真說:“我要吃的,多吃一點,病纔好得快。”
“正是呢。廚房還有,姑娘可要多吃點!”奶孃放下心來,也不去問那不用賠的事了,反正吃得下飯,想要早點病好就好。
寧青穹一聲不吭吃完了,奶孃正要收拾了拿出去,卻聽寧青穹說:“奶孃,我想跟你說說話。”奶孃就把碗放到了遠些的桌案上,才折返回來,攬了寧青穹的身子問:“好姑娘,你想說什麼?奶孃聽着呢。”她只當寧青穹是生了病多愁善感些,便打起了精神準備着要寬慰她。
可寧青穹往她懷裡靠了靠,依依縮成一團般,又不說話了,奶孃便忍不住要說她了:“才吃了飯哪能這般團着,小心積食了晚上睡不好。”說着就要推她坐起來。寧青穹仍舊往她懷裡縮:“就讓我躺一會吧,就一會兒。”
奶孃愣了愣,這才覺出寧青穹和往日不同來,拉了拉她才問,“到底怎麼了?”
“……沒什麼,就是想爹孃了。”寧青穹的聲音悶悶的。
奶孃撩了撩她的髮絲,勸慰她:“老爺夫人肯定不想姑娘不開心,他們應該是希望看到姑娘天天開開心心的。”
“……可我覺得光有開心是不夠的。”寧青穹咬了咬脣,抓着奶孃的衣襟靠在她懷裡。
奶孃低頭看她,又問了一句:“到底是出什麼事了?”
寧青穹眼瞼垂了垂,並不是很長的一排睫毛密密地在眼下打下一段陰影,她張了張嘴,似乎是有些話想說,可話到嘴邊,又緊緊地閉上了。說不清是多久過後,寧青穹搖了搖頭,“沒什麼,就是忽然想多了。”
奶孃看看她的模樣,倒是也覺得她不會真的忽然有什麼事,約莫還是病中想得多一些。
寧青穹說完就蹭地一下從奶孃懷裡坐了起來,摸摸肚子:“好像真的有些積食了,我下牀轉轉。”奶孃應了一聲,拿了衣裳外套來幫她披上,寧青穹就在房中轉了轉,走了走,奶孃趁機收拾起了碗碟,寧青穹就叫她回去睡了,待會不用再過來。奶孃看看她病好得也差不多,便哎了一聲,“您也早點休息,好容易病好一些,消完食就睡了罷。”寧青穹聽着乖巧的樣子應下了,奶孃便收拾了碗碟出去。
寧青穹在臥房中轉了轉,最後還是去了隔壁書房。書桌上的一摞書還擺的好好的,裡面有一本大學,其餘幾本則是本縣近兩年的縣試和縣令前些年的縣試材料,書名均爲某某縣某某年縣試範本彙總,書名分兩列排布,以某縣某年爲小爲輔,縣試範本彙總六字爲大爲主。
本縣近兩年的縣試和取中範文是瞿老闆就能弄到的材料,柳縣令前些年在別處當縣令的縣試資料就只有徽山書院能弄到了,還是谷秀才拿了自己的名牌從書閣借了,請瞿大叔轉交給她的,再過三天就要還回去了。
她還沒看完。
寧青穹走到書桌前看了看,抱了那摞材料回到臥房,又拎了一張圓凳到牀邊,把那些材料都放到圓凳上,自己才重新爬回了牀上,坐進了尚有餘溫的被窩裡。她拿起最上面那本書,翻開夾了一朵乾梅花的那頁。她把那朵乾梅放到另本藍封書上,玫紅的花瓣壓了封面的大個縣字一角,在一片黯藍中靜靜地紅着。寧青穹側頭看了看這無心之舉壓出的靜謐安寧,若是從前,大約是要作個詩來,寫些“燭影瘦紗幔,梅衿香書魂。咫尺未相識,何可遙相顧”之語,非但要作,還要記錄下來,未識愁處強說愁一番,自我欣賞一番,而今……她有很多事要做。
比如賺更多銀子,請可靠可信又有能力的人回頭去查她爹出事的那起劫殺案。
寧青穹擡手無聲地揩掉了面上奪眶而出的淚,接着之前的進度繼續看起了材料。
寧青穹看得並不快,因爲她初初接觸科考這個領域,看題也好,看範文也罷,都很是新鮮。從前她雖然知曉士子文人這派那派的,各有理論,也知曉哪些書受要科考的士子歡迎,畢竟自己是不需考也不需去深研,只需知道、記得已經很是了不得了。
如今看了這些題,又去看考生們的範文,就彷彿進入了一個新世界一般,自是看什麼都新鮮。
這些考生的風格也各不相同,有的寫起時務策來喜好旁徵博引、引經據典,有的則是平鋪直敘,直指要害,更有甚者,寧青穹還看到有直接抄謄一遍前人所書的。
想來縣令大人被糊弄住了,並沒有分辨出來這考生毫無自己思想和判斷力。
但看多了,她倒是也隱隱看出些規律來,這些考生雖說看起來什麼樣都有,但細究起來,在三道四書義和四道經義的科考項目中,採用東陽大儒範辛經義釋義和道理觀點答卷的考生取中的概率更大一些。想來縣令大人就算不是範大儒一脈的徒子徒孫,應當也十分欣賞這位的觀點。
寧青穹繼續看了下去。她發現看科考答卷竟是一件十分有趣味的事,尤其是大新律的判語和時務策的答卷,什麼樣的語言風格都有。除卻中規中矩的、引經據典的、還有那辛辣諷刺的、還有那詼諧幽默的,讓人看了就忍不住想笑。
寧青穹拈了那幾頁特別好笑的,又看了看,覺得他們的答卷也有些道理,並不是胡謅。有個大新律判題是問一戶人家有一頭母耕牛,租給了另一戶人家。那家隔壁也有一頭公牛,在租賃期間那頭母牛懷孕了,母牛懷孕期間原主以母牛是因租戶不細心導致懷孕爲由,要求租戶供養。租戶並未拒絕,等到小牛出生,這三戶人家爲這頭小牛的歸屬爭執了起來,都認爲該是自家的。問按律該如何判?
那個考生當是不記得律法中相關的內容了,以法不外乎人情爲由,東拉西扯了一番鄰里和睦爲主等等廢話,直接寫讓母牛再懷兩次,除租戶外其餘兩家各自奉養一胎。又計算了一番母牛懷孕需十月左右,一隻懷孕母牛一天所需飼料幾何,折算時價十月需費多少,一隻小牛犢時價多少。兩廂比較,可令租戶家半價購買他所得之小牛。至於擁有公牛的人家,由於母牛懷有小牛他們家的公牛也出了力,便令擁有公牛的人家支付小牛時價三分之一,購買小牛。
此判令雖與律法沒什麼干係,卻在情理之中,而且答卷內容表現出了他對農事時價的瞭解程度,其餘幾題的判語也都緊緊圍繞法不外乎人情這個中心思想下判,雖然縣令給的分不算高,綜合前面第一場的八股、第三場的時務策倒也沒有什麼問題,因此也取中了。
寧青穹看到好幾個這樣的,又覺得縣令也是變通之人,並不是單看釋義和八股才華取才。
看着看着,她就看到了谷涵的。
谷涵作爲近兩年考中秀才的學子,他的答卷自然也在範文之列。也是看了谷涵的答卷,寧青穹才知道他本經原來是學尚書的。
尚書之難,並非在尚書本身。而是尚書乃是講古史之書,且不少是臣下和君王對論的記述。一個學子知道尚書所述一段史,要徹底地弄明白那一段史,還得看許多書,瞭解許多史料,看許多信史列傳才能勉強將那一段史吃透,纔算是有了自己的見解認知。真正吃透是很難的,甚至是可遇不可求的,因爲尚書講的是堯舜禹夏商周時代的歷史,許多古籍都沒了。
寧青穹還記得她爹說過,要讀尚書並不難,五歲蒙童亦可讀得。因此寧青穹亦是讀得歡快,一概是當故事看的。但她爹還說了,一個人要學通了尚書,卻是稀少了,能真正讀懂讀會尚書的,亂世可成開國立朝之君,治世能做封侯拜相之臣。習此本經者,下等可知史也,中等能做一方封疆能吏,唯上等者可博古通今,融會貫通,以史鑑治今朝,可烹國事小鮮也。
是以這尚書雖然前仆後繼學的人不少,能讓她爹看上眼,讚一聲好的年輕後生也並沒有幾個。不過她爹雖有品評之趣,他當初考科舉學的本經也不是尚書,而是《周易》,因是親近道家。
寧青穹不由得將谷涵的答卷仔細看了一遍。谷秀才雖教她尋找縣試取中的規律,他自己的釋義八股卻並未涉及東陽大儒的理論,而是自成一套道理。律法那場,他和那考母牛小牛的是同一年,答卷是這樣的:
“按大新律租賃法第十七條:租賃之物租賃期間孳息物當歸原主。按大新律農事法第四十三條,幼畜雙親非一家者,幼畜當歸雌牲家主。因此該判小牛歸原主,並判原主償付母牛孕期多食飼料給租賃之家。”
雖說看着不如先前那學子的答卷好笑,但寧青穹知道這是標準得不能更標準的答案了,既遵從了律法下判,又兼顧了公允。
其餘幾題也都是標準答案,無甚趣味。接着她又看了谷秀才第三場時務策的答卷,其實這麼多時務策範文看下來,她現在還有些糊塗,雖不至於看完後一點不懂,可這些範文取中的規律真的她看不出。同樣一道邊關題,有的回答該議和爲主,並列辦法許多條;有的則回答當以伐爲主,打到對方服氣,並列辦法許多條……評卷都給了高分,寧青穹看來看去,也只看出這些辦法截然不同的人都說得很有道理。可他們的辦法觀點細細想來,寧青穹又覺得從贊成議和的所述看來,好像一打戰生靈就要塗炭,朝廷就要滅亡了。那反過來看贊成打的呢,又覺得他們所列的,也讓人心驚肉跳,彷彿一和,那百姓就更苦了,朝廷也要亡了。
她是沒想明白,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答案,爲什麼都能取中,都能得高分。
再看谷涵的時務策,他的立意是:以打促和,和是目的,打是手段。並列理由對策數條。
寧青穹看了看,又看了看,細細想了一番,還是想不明白,但卻也意識到,這或許是解決爭端的一個方法。若這道打還是和的難題真的擺在朝堂上,議和派和主戰派誰也不讓誰吵得不可開交,皇上想戰議和派出來罵皇上窮兵黷武,皇上想和,主戰派出來罵皇上喪權辱國,谷涵呈上這一折子,至少將兩邊都照顧到了。甭管皇上心中到底是主和還是主戰,這說法一祭出來,兩邊都得妥協,皇上怎麼弄,實施過程中重點究竟是戰還是和,兩邊都沒大道理罵皇上了。大概皇上都要拍着大腿誇他是人才了。想到這情景,寧青穹抿嘴樂了樂。她暗暗給谷涵下了個新定義:谷秀才大概是個和稀泥的人才吧。
沒想到,谷秀才原是這般的谷秀才。
寧青穹又將這一篇時務策認真看了一遍,默默地背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
新年新氣象!
這章涉及的東西有點多,就多說幾句吧
①新這個國號定下來其實猶豫了很久,總覺得叫大周之類的更容易讓人覺得是個長治久安的朝代。現在終於定下啦。一來向理想主義穿越者王莽表達敬意,二來也是取“日日新”之意,爲這個朝代推崇改革打下國號基礎
②文中出現的試題、範文彙總之類的不是根據現代社會想象的哦,而是古人一直這麼準備科舉的233現代社會的什麼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各種證書的真題彙總,模擬試題都不是今人首創的,而是我國人民對待考試自古以來就是這個畫風233
③文中提到的謄抄範文對付科舉也是真的,抄範文從明朝開始形成風氣,還出過一個殿試靠謄抄範文成爲狀元的。殿試尚且這麼大膽,前面那些縣試鄉試靠抄晉身官僚體系又沒被發現的人不知凡幾,管中窺豹,能讓這些人安然做官做縉紳管理社會管理地區,明朝朝綱敗壞,黨爭伐異,社會階層兩極分化越來越嚴重以致滅亡也是註定的了。這個朝代歸根到底就是被自己作死的
④母牛小牛這道考題的原型是我以前做過的一道題,好像是經濟法的,印象太深刻,就改得難一些用在了這裡,讓我找原題找出處我也找不到了,應該在國家題庫裡有。
⑤“燭影瘦紗幔”這首原來只想了一二四這三句,本來也是打算正文只放三句好顯得寧青穹就是隨便一過腦的,後來修文想了個第三句出來,我想了想還是給補全了
小劇場:
寧青穹:說起來,哀家很久沒認真作詩了
四白:老佛爺饒過奴家的腦細胞吧〒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