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倒不明白另外一份文件的作用了。靜嫺說:“家裡這些事你原先都不過問,這些年我倒和蘭心交待了不少。只是,這件事,我卻只能找你拿主意了。”又是來找他拿主意的,但照石也知道,依着靜嫺的性子,說是拿主意,通常她是有了主意來告訴一聲,或是看看反應罷了,便假意翻了翻文件,笑着說:“嫂娘您有什麼章程,說給我聽就是。”靜嫺點頭:“你知道,咱們家有一部分資金和你姐姐的嫁妝都是商業儲蓄銀行的股份。如今日本人要參股儲蓄銀行,這你也看到了。我既在這份文件上籤了字,那參股意見書上就不能簽字了。所以,我想把這部分股份抽回來折現,轉到香港去。之前在租界之外的鋪子我都賣掉了,在香港做了個信託投資公司,我想把資金都轉過去。上海越來越不太平,香港還能好一些。”照石不解:“您說怎麼辦就怎麼辦,這些事情我們也不懂。”
靜嫺白他一眼:“我看蘭心是白對你那麼好了?”照石立即擡眼看着靜嫺:“蘭心?這關蘭心什麼事?”靜嫺道:“既然有了這份意見書,那祝董事長肯定是點了頭的,咱們現在這不就是因爲這個事情,要跟人拆夥的意思嗎?你說這讓蘭心再回孃家得有多尷尬。她家那些個姨娘,又得長一句短一句地在她爹耳邊嚼她的舌根。”這下照石倒放鬆了,“嫂娘,這可真不是我不關心蘭心,是您太不瞭解她。她在學校教學生,上婦女委員會開會的樣兒您見過嗎?跟在家裡頭是一個人嗎?她既然有本事在咱們家裡頭哄着您高興,也一樣有本事回去哄她爹。這個自衛委員會的文件是還沒送到她手上,她要是拿着了,肯定也簽了字了。沒準兒正琢磨着攛掇您把股份撤回來呢。”
靜嫺放了心,收了桌上的文件,看看櫃子上的座鐘,“你姐姐這會兒估計也來了,你叫着她和蘭心還有正海一起來。”說完想了想,“叫蓮舟也來。”
照石搬了把椅子放在靜嫺的書桌旁邊,請照泉來坐下,自己和蘭心站在書桌的另一側,正海和蓮舟便站在照泉身側。靜嫺理了理桌上的紙張,看着一家子人才說:“之前一二八的事情過了以後,我把上海租界外面的鋪子都賣了,錢轉到香港去,成立了一家信託投資公司。那幾處鋪子多是浣竹名下的,也有兩間是我的嫁妝,有兩間是姑奶奶的嫁妝託給我管的,我當時也都折成股份了,我那兩間,也按着股份一半是浣竹的,一半是蓮舟的。另外,商業儲蓄銀行那邊來找我,說有日本的洋行來參股,我不想蹚這個渾水,打算把在那邊的股份都折現。那裡面的股份,一部分是照石之前的成衣廠,還一部分是廣州那間成衣廠,和姑奶奶的嫁妝。我打算把這部分錢也轉去香港的信託投資公司,同樣折成照石和照泉的股份,廣州那間廠子還是官中的。”
靜嫺話音剛落,照泉就說:“嗐,我當多大點事兒呢,一大早急吼吼地把我叫來。早就說過,我託着你管這些東西,你管着就是了,不用和我說。”照石在一旁笑,照泉瞪他:“你笑我做什麼?”照石道:“我自小聽這話都聽了不知道多少遍。姐你還不明白嗎?你說你不管,那是您跟嫂孃的情分;但嫂娘接了手,遇上這樣的事情又怎能不說給您知道呢?這也是她對您情分啊。”
靜嫺點頭:“照石這話說的對。你們要是沒什麼意見,事情就這麼定了。具體的事情,正海來打理,儲蓄銀行那邊找了孝鵬過來就行。孫襄理歲數也不小了,若是需要跑香港什麼的,正海多跑兩趟,別讓你爹在那邊過了暑氣。”正海如今接了上海這邊的行動隊,雖然仍舊是秘密身份,事情也不算少,便試探着問靜嫺和照泉:“我瞧着孝鵬辦事挺穩妥,娘是不是把他弄到沈氏來幫忙打理?”靜嫺道:“孝鵬如今在祝董事長手下正得力,我撤了股還挖角,傳出去也太不好聽。”
當然,靜嫺還是替照泉存了些私心的,畢竟照泉的嫁妝幾乎都在裡面了,陳象藩雖說官至少將,靠餉銀能過幾天日子。萬一將來家裡鬧起來,照泉總是要替自己兒女着想的。另一方面,她也看孝鵬妥帖大方,有愛才之心,倒願意看他多闖蕩一番,不必早早地回來幫忙。況且,他一個人牽着祝家、沈家和陳家,還是讓他自己做個選擇才便於向各方交待。
靜嫺和正海說:“孝鵬也到了要娶親的年紀,就這樣弄去香港離開家也不合適,你不用擔心,香港那邊你來跑,家裡的事情有我,如今你嬸孃和浣竹也幫的上忙。另外,若是不太急的事情,就緩到蓮舟放假,你帶上他。他也還有兩年就要畢業了,總不能回來遊手好閒地當公子哥兒。”蓮舟想說什麼,但覺得此時說什麼都不合時宜,只得閉了嘴。靜嫺說罷又交待照泉:“你這繼母也算是做到家了,只是孝鵬這麼大年紀,你怎麼不替他操心操心婚事,別回頭自己心血用盡倒落得讓人編派你。”照泉靠着椅子,兩手抱在胸前:“愛怎麼編派怎麼編派,我這個繼母好是不好,他陳象藩心裡有數就行,嘴都長在別人身上,我哪管得了那麼多。”
此時蘭心卻問,“嫂娘,我能不能把我的嫁妝也參股到香港去?”靜嫺這下倒不好辦了,她知道蘭心的嫁妝中最值錢的便也是商業儲蓄銀行的股份。照石在一旁憋着笑,他剛說的話,這麼一會兒就靈驗了,正該得意。靜嫺卻道:“別的也罷了,若也是那邊的股份就算了。好歹是你爹,你做女兒的總要顧及他的面子。我們這邊總好說的,畢竟生意上的事你也是不管的。”蘭心只得點頭。
回到房裡蘭心那邊也拿出了那份文件給照石看,這一次文件下面還簽着“祝蘭心”的名字。兩天裡三份同樣的文件放在他面前,也是讓他哭笑不得。只得問蘭心:“你拿這個給我看是要做什麼?擔心跟日本人打起來,我們這些軍人都坐視不理,要你這樣的婦女上戰場嗎?”蘭心過來環着照石的肩:“我不是擔心你坐視不理,我是擔心你的長官,這樣你有什麼辦法嗎?難道要違抗軍令?”
照石也很煩悶,十九路軍在福州公開反蔣,現在也被絞殺了。而大名鼎鼎的十九路軍最成功的戰役正是有照石參與其中的。最近他也感受到很多或明或暗的試探,雖然也能對付過去,但心裡總像是吃了個蒼蠅般噁心。他嘆口氣:“如今是家裡家外都不得安寧咯,你那個宣言我是無所謂,倒是你爹那邊,你想想看要怎麼說。成千上萬的人簽名,想不讓他知道也難,你們家這些年跟日本人走的又近。我就不明白了,你爹不是美國回來的嗎?怎麼倒跟日本人眉來眼去的。”說起父親,蘭心也不耐煩:“我哪知道他,隨他怎樣吧。反正我在家從父出嫁從夫,輪不到他管了。”照石笑起來,“說的你倒三從四德起來了,原來那些婦女解放的話都是拿來騙人的。”蘭心也揚起臉來笑看着照石:“我是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跟你這樣的老古板自然就講三從四德,跟新青年們才說婦女解放呢。”
照石拉了蘭心,一起坐在牀邊,貼這她耳朵悄悄說:“嫂娘和我說她在寧波見了幾個孩子,有兩三個歲數合適的,說想帶你也見見,過了年就接過來。”蘭心一把摟住照石:”真的?”照石打掉她的手:“誰拿這事來逗你,還真的假的。”蘭心便問:“嫂娘說沒說孩子多大?”照石想想:“有兩個六歲的一個四歲的。”蘭心低頭道:“六歲的算了,年紀太大了,四歲的回頭見一見吧。”
一時間蘭心又拉了照石起來,撣了撣坐皺的牀單,“大姐來了,上午必得和嫂娘說話,看這個樣子,下午還得叫了孝鵬來。我去囑咐囑咐廚房,然後你陪我出去看場電影,我們也太久沒在一起看電影了。”
照石啞然失笑,想想之前他和正海爲這份宣言的爭論,兩人焦灼在國共日本之間,爲何到了嫂娘和蘭心這裡瞬間變成了家裡的產業和即將上映的電影?或許世上的事就是這樣,只要沒到陣前相見扣動扳機的時刻,就永遠可以家長裡短裡化作女人的長髮和孩子的乳香。
轉過年來,蘭心跟着靜嫺回了一次寧波,卻並沒有帶孩子回來。之前靜嫺見過那孩子,是照石一個遠房的堂兄,家裡已經有了三個兒子,便願意把老四過繼給照石。靜嫺特意當時未做決定,而過了半年才又來。果然一家子人都攛掇着孩子討好靜嫺和蘭心,那孩子也對幾個哥哥頤氣指使,蘭心把孩子帶到一邊,兩塊朱古力就哄出了實話。”我爹孃說讓我到上海去要乖乖聽你的話,管你叫娘,將來做了小少爺,就要把爹孃和哥哥都接到上海去的。”蘭心聽完,當時便泄了氣,拉着靜嫺回了上海。
照石聽了倒勸靜嫺和蘭心:“也不急這一時,再打聽打聽,年歲再小一些的好,將來也容易親近。”蘭心點頭:“我倒也罷了,自從見了浣竹帶着意芳的那份辛苦,倒也不着急有個孩子了。再說,意芳到了要學說話的年紀了,我在家也多幫幫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