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祝家回來,照石夜不能寐。這些日子以來,他常常思索,近來發生的事情。作爲一個有血性的青年,他不甘心國人這樣受人欺凌,然而反抗的結果呢?自己身陷囹圄,大嫂身心俱疲,連蘭心這樣的女孩子都付出了血的代價。他漸漸明白,所謂對抗,必是勢均力敵,而不是以手無寸鐵的血肉之軀去面對冰冷的槍口,那都是無謂的犧牲。而且,在這樣的流血犧牲之後,彷彿一切都歸於平靜,學生們雖然還在罷課,但街上已經門市漸開。照石也曾問過大嫂,雙方和談的結果並不令人滿意,如何這樣一場轟轟烈烈的罷X工罷X市就這樣草草收場了?靜嫺也只能嘆氣:“你也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少爺,哪知道小門小戶生活的艱辛,街上的那些店鋪,養活着多少家庭。長期罷X市,那些掌櫃、夥計的家人都吃什麼,喝什麼?”照石頗爲不忿,覺得自己牢也白坐了,蘭心的血也白流了。折騰了這些時候,結果卻是自己被大嫂關在家裡思過,蘭心臥牀養病,而大嫂在紡織公會裡挨家勸說,請大家都接受一個不想接受的結局。
照石心裡苦悶,又無人訴說,溜出門去找曉真。在咖啡廳裡,曉真咬着汽水的吸管說:“你已經知道我的身份,我也不再瞞你。我想着,這輩子總要找個信仰相同的人在一起,纔算是不辜負自己,照石,你願意嗎?”照石此時卻更加煩悶,皺着眉頭問:“難道信仰和愛情是可以拿來交換的東西嗎?”曉真嘆息:“我並不是要交換,我只是覺得總要跟一個能理解自己思想的人共同生活。”照石卻認真起來:“那我現在還真不能答應你,我並不瞭解你的信仰,也不很瞭解其他的。曉真,我雖然喜歡你但是並不會因爲對你的喜歡就隨隨便便地選一種信仰。現在,我只信仰愛情。”曉真看着他:“我不相信。我原來以爲你只信仰家庭,但自從你參加了學生演講團,我就知道,你也信仰正義。”照石說:“可是,最近我又茫然起來,不知道到底什麼纔是正義。”曉真從包裡拿出一份報紙——有一則消息用紅筆畫了線。她笑着說:”其實今天是想拿這個給你看。“照石擡眼看了看曉真,把報紙折起來放進襯衫口袋裡。
他回到家又是百無聊賴,女工學校也還在罷課,只能給幾個孩子指點指點功課。蓮舟雖然聰明伶俐,但遠不如正海踏實好學,常被抓來教訓。小東西不以爲然,“二叔,你以爲正海哥哥是讀書讀的好,學校的同學才都聽他的嗎?”照石正色:“難道不是嗎?”蓮舟撇嘴:“纔不是呢,正海哥哥跑步、打球都是第一,不服氣他的人都打不過他,大家才聽他的呢。”照石轉向正海:“你又在學校打架了?”正海卻正向蓮舟瞪眼揮舞着拳頭,照石板起臉:“什麼時候還學會威脅弟弟了?正海低頭:“二叔說過,要能不戰而屈人之兵,我並沒欺負蓮舟啊,嚇唬嚇唬就算了。我也沒有總打架,只是學校裡有些人光嚇唬沒有用,露兩手給他們看,時間久了,他們自然知道我的厲害,如今我想打架卻沒個對手呢。”蓮舟在一旁嬉皮笑臉,“二叔你瞧,你瞧。”照石一巴掌拍在蓮舟腦袋上“你敢不好好讀書、在學校打架試試,看我不打斷你的腿。”蓮舟縮着脖子嘟嘟囔囔地跑了,照石的心裡又壓上了一塊石頭。此時浣竹卻過來拿了個紙條給他,浣竹不能說話,和家人交流都靠在紙條上寫字,因此也無人在意,照石打開來看時卻發現是曉真的字跡,留着一個電話號碼。
照石打發孩子們去做功課,自己度到客廳裡打電話,曉真在電話的另一頭說:”上次我跟你說的事情,你考慮的怎樣了?“照石說:”我不用考慮,當然是願意的,只是大嫂現在不讓我出門。”說着說着,兩人的聲音越來越低,照石也警惕地看着周圍有沒有人過來。
立秋已過,暑氣未消。照泉的高跟鞋噠噠噠地敲着地面,她一進門就叫道:“棉桃,棉桃,家裡有沒有冰湃的西瓜或是酸梅湯拿來給我,這秋老虎真是厲害,熱死人了。”沒有人搭腔,她擡眼卻看見靜嫺坐在沙發上讀着一封信,身邊坐着曉真。靜嫺並未像往日一樣起身與她講話,目光還停留在手中的信紙上。曉真也沒有說話,只略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照泉有些詫異,往日沉靜的靜嫺看起來情緒有些激動,拿着信紙的手微微發抖而自小低眉順眼的曉真如今目光堅定,她看向靜嫺的表情甚至有些勸勉和鼓勵的意味。
最終靜嫺抖着手把信放下,說了一句“我心口悶,出去走走。”就起身出去了,曉真似有些抱歉地看了看照泉,也隨着一同出去。照泉瞟了眼信紙,呆住了。那封信,是照石留下的。她望了望門外的背影,展開信紙。
嫂娘大人膝下:
敬稟者不孝弟男照石,俟此書呈於吾嫂玉覽時,弟已登車南下遠赴南粵之黃埔軍校求學。弟此番投筆從戎拋家別業,事前未敢稟明而擅專,是爲不孝,伏訖恕罪。
慘案至今已歷月餘,弟每思前情,哀之痛之夜不能寐。領館巡捕、洋商買辦跋扈至此,蓋因國力微弱,羣小並起不能一致對外。民衆積貧積弱,養家餬口力所不逮,又何談爲國出力?弟雖父母早亡,但蒙嫂娘訓教撫養,衣食優渥,亦常思聖人吾老人幼之願,曾立志振興家業經國濟世。然公共租界槍聲冷冽,以吾輩血肉之軀直面硝煙戰火,始知若手無寸鐵,即使牢底坐穿亦不能相救眼前弱質女流。堂堂七尺男兒,外不能禦侮,內不能立業,何以安身立命?幸聞廣東黃埔軍校乃國民政府孫X中X山先生所立,召集國內青年躍馬談兵,救國救民,此國之幸事,亦弟之幸事。
弟棄文從武以慰平生之志,然此志未曾稟於吾嫂,弟之過一也;先父遺訓,囑弟事嫂如母,而今背井離鄉大恩未酬,弟之過二也;時局甚危,兵戈天地,弟此去必令吾嫂日夜懸心憂懼非常,弟之過三也。有此三過,弟不孝之罪可通於天,然吾嫂明達,望乞憐念弟實一片赤誠之心,寬恕一二。少時讀史,亦見泰山鴻毛之訓,此去或有危難,然心神安泰,萬望吾嫂勿以弟個人之安危爲念。
弟唯念蓮舟、正海能成大器,家事盡委之,以分吾嫂辛勞並代照石盡孝堂前。弟亦仰求玉體時加珍攝爲禱。草率書此,祈恕不恭,待至入學,一切安頓如常,必致書信餘容後稟。
叩請
玉安
弟男照石
照泉看完信,長嘆一聲,擡頭望望外面的天,一個悶雷打過來,要下雨了。她轉身尋了棉桃去把窗戶都關好,自己到園子裡去找靜嫺和曉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