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漫不經心地拿起桌上的學員名單,剛剛掃了一眼,就把名單放下對魯易傑說:“通知全體學員操場集合!”魯易傑愣了一下,旋即出門吹了集合哨。
下午三點,燥烈的太陽把操場曬成一塊白地。學生們集合時踢起的塵土在腳腕處蔓延了一陣就落下去,彷彿太陽把灰塵都曬的失了力氣。報到了兩日,大概已經有教官教過基本的步伐與站姿,四十人分了五隊站着,都挺胸擡頭,眼睛裡略帶着一些不安。畢竟在這樣炎熱的午後,被訓練部主任叫了集合,大概接下來不會有太好的事情發生。照石在隊伍前吼了一聲:“第一列第七名,你看哪兒?”那雙眼睛緩緩移到隊伍前方,對上了照石的目光。照石沉默了一下說“第一列第七名留下,其他人,帶回!”
操場上剩下一個高大的背影和他傾斜的影子。照石回到辦公室,魯易傑在等他,他摘了軍帽摔在桌上:“你說這是怎麼回事?”魯易傑倒淡定:“正海是個很優秀的青年,我很歡迎他來參加特訓班。不過抱歉,我真不知道他沒告訴你。”照石目眥欲裂:“所以你就也不告訴我了是嗎?”魯易傑擺手:“不不不,我只是沒太在意,籌備這個特訓班,事務比較多,我也比較忙,再說我以爲你知道。”
照石不再說話,低頭點了一支菸,狠命吸了兩口,又好像陷入沉思,一直悠悠地吐着眼圈,直到整支菸燃盡,魯易傑仍在他辦公桌對面坐着,照石掐了手中的煙,敲了敲辦公桌:“你去幫我把他叫來。”
魯易傑帶着正海進了辦公室,照石正低頭看手裡的學X生XX檔案。他立正打了個報告:“沈主任,學生孫正海帶到。”照石揮了揮手“你出去吧”,魯易傑向後轉,突然放鬆了身體扭頭和照石說:“別發火,好好說。”照石沒理他,他只得帶上門出去了。
辦公室裡的兩個人一直沉默,正海忍不住試探地叫了一聲:“沈主任?”他知道這是在學校,在辦公室裡,他覺得應該用官稱。照石仍低着頭,看着手裡的檔案。正海想了想,放大了聲音道:“沈主任,學生孫正海報到!”
“嗯”照石點了一下頭,表示他聽到了。
正海又道:“請長官訓示”
照石把手裡的檔案放下,換了一份新的,繼續看。一邊看一邊說:“我沒什麼訓示”
兩個人又陷入沉默,直到桌上的四十份檔案都快看完。正海知道最後一份就是他的了。終於在照石放下最後一份檔案的時候,正海低了頭叫了一聲:“二叔。”
“跪下”
照石的聲音低沉,似乎都聽不出有怒氣,正海一愣,旋即明白,作爲教官,作爲主任照石現在都沒有什麼要說;作爲二叔,他手裡的家法要說話。於是雙膝跪地,上半身與軍姿一樣挺拔。
照石把正海的檔案放在桌上,那份檔案的親屬表格裡,除了孫襄理、孫太太以及照石三個姐姐的名字,還有一張額外的表格上寫着靜嫺、照石、浣竹和蓮舟的名字,照石名字後面的關係欄裡,鄭重地填着“叔侄”。
照石走到正海身邊向他伸手“武裝帶給我”,正海解下武裝帶,對摺好,雙手遞給照石。照石問:“你先說,我該不該替你爹孃揍你?”
“該”
“我該不該替你乾孃揍你?”
“該”
“我該不該替浣竹揍你?”
“該”
“正海,你要是覺得委屈,現在就直說,以後你跟浣竹怎樣我不管,別再叫我二叔。”
正海咬着牙說:“二叔,我不委屈,我該打。”
說完,照石的皮帶就落在身上。正海疼的臉上冒汗,張大了嘴巴吸氣,然而一聲也不敢吭,屋裡只能聽見皮帶抽打的聲音。
魯易傑突然闖進來,“沈主任,這是學校,您不能這樣。”照石臉上也淌着汗,看向門口:“我是他二叔,這是家法!”
“那也不行!這麼熱的天,要是破了皮,容易感染!”說着就要拉正海起來,正海抵抗着他的力量,並不肯站起來,依舊直挺挺地跪着,因着疼痛,略有些顫抖。
照石扔了手裡的武裝帶,跌坐在椅子裡,喝了一大口水,他冷笑:”怕感染?子彈打在身上的血窟窿怕不怕?掉腦袋怕不怕?“
魯易傑很無奈,正海卻跪在地上說:”我不怕!我不怕受傷,我不怕死!”
“我怕!”
照石扶着椅子的扶手,俯下身子,眼睛死死地盯着正海:“我怕你死!我怕你死了你乾孃會憂心,我怕你死了你爹孃老無所依,我怕你死了浣竹成了望門寡!”正海揚起臉問:“二叔,那你爲什麼上軍校?你就不怕乾孃難過?”照石不耐煩:“我爲什麼?我爲了你能安安靜靜地讀書,好好地跟浣竹結婚生孩子。我怎麼不怕你乾孃難過?我怕死了!我告訴你正海,我回到上海看到你乾孃看我的眼神,你知道我什麼心情嗎?我寧願她一頓家法打死我,她擔憂、失望、害怕!我後悔都沒有用!開弓沒有回頭箭,二叔走了這條路,就得走下去,替你們看着這個國,看着這個家,讓你們好好過日子,讓你們別再後悔。我看了你的入學申請,也看了你對日本政局的考察報告。小日本要是來打仗,有你二叔,你二叔是軍人!你要是也填進來,那不是辜負了二叔的心!”
正海知道此時也不能再解釋什麼,便低了頭,依舊老老實實地跪着,汗順着脖子留下來。照石終究不忍心再打他,只得說:“你起來吧”接着卻轉向愣在一旁的魯易傑,“給他辦退學手續!”正海和魯易傑都愣住了,正海剛要說話,被魯易傑的眼神制止了,“照石,他們報到前就都入了軍籍,退不了。”照石根本不在乎這個解釋:“有軍籍了?退不了是吧?好呀!特訓班學員孫正海!”正海立即立正“到!”
“以後每天早操結束後到訓練部辦公室報到,負責訓練部勤務工作!”
正海遲疑了,照石卻十分平靜“這是軍令!你要抗命嗎?”
“是!長官!”
說完照石冷眼看了看魯易傑“這個訓練部裡,還是要聽我的把?”
魯易傑十分無奈,摔門而去。
接下來的事情,令全校都大跌眼鏡,一向親和溫潤的沈主任,竟然任誰勸說都無用,非要孫正海每天早操結束就去訓練部,打飯倒水,掃地擦窗,抄寫打印,什麼雜活都幹,就是不讓去上課。唯有他自己上課時,帶着正海到教室或操場,背對着課堂站軍姿。正海不甘心,晚上在宿舍要其他同學幫忙講解,還被照石抓到罰去操場跑步。這下同學們也不敢在幫忙,正海也不好意思多問,只得自己慢慢摸索,或是偷看同學的筆記。這樣下來到了月度考覈,任憑正海怎麼掙扎,也不會有像樣的成績,偵查、格鬥和電訊根本沒能上考場,直接被打了零分,連續兩個月總成績全隊墊底。
正海從小到大沒經歷過這麼冤枉的事。從前在學校裡一向拔尖兒要強,回到家裡靜嫺怕他敏感多心,寧可委屈浣竹蓮舟也不曾讓人給他半點臉色。就是照石自己,從前也很小心,有時碰上蓮舟淘氣,抓過來就揍,難免偶爾小題大做,對待正海即便要教訓也總得明明白白地講清了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