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海從小到大沒經歷過這麼冤枉的事。從前在學校裡一向拔尖兒要強,回到家裡靜嫺怕他敏感多心,寧可委屈浣竹蓮舟也不曾讓人給他半點臉色。就是照石自己,從前也很小心,有時碰上蓮舟淘氣,抓過來就揍,難免偶爾小題大做,對待正海即便要教訓也總得明明白白地講清了道理。
他坐在訓練部門外的臺階上,修理一臺壞掉的發報機——這是他能接觸到的最技術的工作。即使從沒上過電訊課,他也能把那些機器拆掉再組裝起來。正海打開機器蓋,幾乎是用鼻子聞了一下,就覺得大概是電子管燒壞了,立即失了興趣,僅僅是換個零件,多麼無聊。他撐着下巴,聽着遠處射擊課上的槍聲,此時已經不羨慕那些同學了。至少在這樣的課程,他會補回來,只要有一天需要,能很快補回來。最令人糾結的正是照石的課程,他能聽的到裡面的熟悉的聲線,他知道了很多,但是卻只能站在門外面對着斑駁的牆壁。有時候他把腦袋抵在那些舊磚牆上一下一下地撞擊,那邊角都圓滑了,撞起來一點都不疼。
最終,他不得不站起來,去維修班領一個新的電子管,來拯救手裡的這臺破機器。維修班在一間很大的空教室裡,窗邊比較明亮的地方放着辦公桌,桌上都是零零散散的工具,房間的空地上堆着各種各樣五花八馬的破銅爛鐵,舊桌椅、臉盆家、留聲機還有舊槍支。他常來常往,進了房間也沒人在意,由着他在門口的架子上翻檢能用的零件。有人在修一臺收音機,已經快要大功告成的樣子,打開開關,滋滋啦啦的電流聲背後好像有個微弱的女音,修機器的人有些煩躁,使勁拍了兩下機器頂蓋,那看不見的電波彷彿受了驚,突然聲音就小了,播音員贏了!正海一邊翻弄着那些破爛,一邊覺得有些好笑。可是不一會兒,笑容就僵在他的臉上。
正海站在維修班,聽了一個小時廣播,那裡在播報東北的戰局。他一點都沒慌亂,似乎早已料到會發生現在的一切,廣播結束,他攥着那個電子管回到訓練部。發報機還散亂地攤在門口的臺階上,射擊課結束了,同學們正列隊準備去食堂。他迅速地裝上新的電子管,蓋上後蓋,擰好螺絲,去房間裡插上電源,發報機亮了,他試了試,一切正常。然後,洗手、擦乾、去食堂打飯,照石的會議大概也該結束了。
軍隊裡吃飯是不允許說話聊天的,照石吃飯時也從不說話。今天正海卻突然把埋在飯碗裡的臉擡起來,說:“二叔,我曉得你們上午開會講什麼了,我想跟你談談。”
“先吃飯。”
“是”
正海洗好了碗,站在照石面前。
“你坐下說吧。”
正海便坐下了。
“我上午在維修班聽見了廣播,已經知道東北的事情了。”
“嗯,下午會開學員大會,會通報這個消息。”
“二叔,這是遲早的事。今年年初,魯教官牽頭我們一些留日學生給委員長寫過信,日本現在經濟大蕭條,軍人勢力越來越大,他一個彈丸小國怎麼解決現在的危機?自己沒有,只能靠搶!現放着咱們中國這塊大肥肉,他能不動心嗎?”
正海擡頭看了看照石,他並沒有要打斷的意思,於是接着說:
“我們給蔣委員長的信,也沒得到很大的重視,或許他還有其他的考慮。但是批准成立了現在這個特訓班,您看到了,這裡有日本留學背景的學員非常多。魯教官說,上面的意思是,我們這些人一方面可以補充作爲青年軍官,另一方面萬一中日關係緊張,可能有大用。我到沈家您教我背的第一首詩是,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照石忽然站起來“你想進軍隊也可以啊,現在到處缺機械工程師。爲什麼非要來這兒,你知道特訓班的人將來做什麼工作的!”
正海忽然笑了,問道:“二叔,你記得我小時候因爲學校裡的孩子欺負浣竹而跟別人打架的事情嗎?”
時間久遠,照石早不記得了,“你小時候沒少跟人打架吧,又不是一次兩次,我哪記得。”
正海說:“是第一次。您也沒教訓我,只問我打贏沒有,還送了一本《孫子兵法》給我,說讓我看看什麼叫做不戰而屈人之兵。”
照石明白了他的意思,正海忽又低了頭,小聲地說:“另外,我也是不想讓我爹孃和乾孃他們知道,所以才更願意做秘密工作。”
照石心裡覺得,正海這個孩子,果然是像靜嫺說的那樣,關鍵時刻能下狠手,他今天這些話,講的不緊不慢,實則招招斃命,都戳在了照石的命門上。他立即明白,正海一直在他這裡忍着,就算他讓正海考試不合格,不予畢業,他照樣有辦法偷偷地參與工作。正海從來就不是照石那樣順從聽話的人,他有自己的一套原則和做法,在別人的原則和他發生衝突時,他總是不留餘地。
想到這裡,他也明白正海今天的目的。既然他橫豎要做,那麼現在照石越不讓他參加訓練,將來危險就越大。
照石看着正海的眼睛問他:”這兩個月覺得委屈嗎?“
”委屈“
照石坐下“你要做的這項工作,將來可能有無窮無盡的委屈。你用懷疑的眼光看着敵人時,還有很多懷疑的眼光在看你。你會百口莫辯,只有把心剖出來的那一刻,才能證明自己的忠誠。”
照石所說的委屈,的確是正海不曾考慮過的,但正海正是二十來歲相信自己無所不能的年紀,怎會把這樣的事情放在心上,只是說“我會想辦法證明自己的清白”照石太瞭解正海了,知道他堅強外表下敏感的內心,既然不能改變他的決定,就只能想法讓他更堅強。
照石叫了魯易傑到辦公室,“今天下午學員大會結束後,孫正海回班參加正常學習和訓練。他之前落下的一些課程,你安排儘量給他補一下。”魯易傑偷看了一眼正海,心道這小子辦法還真大。照石看了看正海說:“上課時間我是教官,對所有學生一視同仁,課餘時間裡有什麼不明白的,隨時問我,想加練也可以找我。既然這裡也是學校,同樣是上學,成績單也是要看的,還是老規矩,你明白?”
“明白”
照石大手一揮,“去吧。”
正海高高興興地回了班級,魯易傑卻饒有興致地看着照石,照石白他一眼:“看什麼看,還不趕快給上面打報告多批點子彈!魯易傑笑嘻嘻地說:”正海真是塊好鋼!好好鍛鍊一下,嘖嘖嘖“說着就翹了大拇指。照石搖頭:”我看着他長大,太瞭解他的脾性。上了戰場是性如烈火的三軍上將,幹這個~~~,遲早爲衝動的脾氣付出代價,我是真擔心他把命送在自己人手裡。”照石仔細想了想說:“隱蔽是你的戰術課上教吧?好好練練這小子,沉不住氣就給我收拾他。”
照石也不得不承認,正海比他更具備上軍校的資質。他只用了半個月就追上了之前落下的兩個月課程,後面的半個月就是在超越大部分人了,甚至體能也並不比已經訓練了兩個月的同學差太多。照石所擅長的偵查、電訊,他知道正海一樣擅長,唯有格鬥這本是照石在軍校的弱項,硬被閆明練出來的,而正海在這方面可不弱,在課堂上的表現比照石當年搶眼很多。 一來,照石從前就教過正海不少基本套路,二來正海本身的力量和爆發力都非常好,又不只使蠻力,很快就成爲班級中的佼佼者。
偵查課上,照石通常丟給學生一些報紙,讓他們在上面尋找有可能出現問題的蛛絲馬跡。這天的偵查課正好在上午第一節,勤務兵送來的新報紙照石還沒來得及看,就一起發到學生手中。大家往往習慣在中縫、廣告的版面尋找信息,畢竟頭版頭條的大事件,即使有什麼陰謀詭計,也不是能讓他們知道的。結果正海忽然舉手,照石示意他提問,他卻招手請照石來看報紙上的一則消息,“十九路軍陳銘樞麾下調戍京滬”駐防名單中,淞滬警備司令部副司令後面的名字赫然寫着——陳象藩。照石看了這消息後,悄悄做了個口型“我知道了,上課呢。”
下課前,正海交上來的觀察報告竟然是:“日軍覬覦淞滬,應加強駐防”理由是:報紙上有消息稱有日本軍艦在煙臺港出現,說明日軍海軍對我水域已有覬覦之心。而淞滬是通商巨埠,來往船舶極多,而爲了便於運輸,我駐軍武器倉庫亦設於港口碼頭。日軍一向擅長製造混亂事件,此地重大,一來便於擾亂視聽,二來便於毀壞我軍輜重;此地混亂於日軍利益最大,最易被日本海軍選爲目標。”照石在報告下批了四個字“證據不足”但卻沒有退回去,還給了一個“良好”的成績。
午飯後,同學們都回宿舍午休,照石叫了正海到辦公室,給了他一瓶汽水。正海一口氣喝掉:“這是入學以來,二叔給我的第一次小竈。”照石笑:“這話不對啊,你可吃了兩個月教官竈,比學員竈多兩個菜呢。請你喝汽水慶祝一下姑姑要回上海了,婚禮又多一個人替你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