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嫺這裡又放下了粥碗,握着蓮舟的手:“可好些了?”蓮舟覺得母親的手涼涼的,握起來格外舒服,放在自己臉上:“娘試試,不太燒了,就是躺的全身疼。”“那也別亂動,剛發了汗再吹風又要燒的。大夫說要多喝水,娘給你倒些水來啊。”蓮舟就着母親手裡的杯子喝下一大杯水就累的又出一腦門虛汗。他垂下頭,又靠在母親懷裡,“娘,我以後再不闖禍了,好好聽您的話。”
靜嫺笑了,“生了一場病倒學乖了,嗯,也不白病這一回。”蓮舟這話倒是發自內心,看戲回來那晚他也曾哭着認錯,不過是看母親動了怒,打心裡害怕,又擔心自己氣壞了母親,才低了頭。如今出了這樣的大事,他也知道自己很多事情想的太簡單,再回想當晚的事情,一旦中間出了什麼差錯,萬一劇院經理認出曉真,他們這一大家子人都脫不了干係。素絹的事使蓮舟無法原諒自己,倘若他害母親出了什麼事,那就真是百死莫贖了。
桑枝給蓮舟做了吃的送來,進門就說:“纔好說歹說的讓您端上碗,剛吃兩口又放下了。”蓮舟披着衣服坐起來,接過桑枝手裡的粥碗,”娘,我餵你,我吃一口,你也吃一口,好不好?”
蓮舟病癒,確實比從前乖順聽話不少,也不常出去玩,放學回了家無非讀書做功課,竟不曾忘記臨帖,仍舊每日寫好了字送去給靜嫺看。靜嫺終究狠不下心來像教照石那樣要求蓮舟,不過是看不過的地方指點幾句,高興了還自己提筆寫幾個仿子拿給蓮舟去臨。浣竹那邊卻傳來消息:曉真說她要走了。
靜嫺思前想後,帶着蓮舟一起往浣竹的廠子裡去,總要在曉真臨走前送送她。去時還在綠波廊叫了兩個食盒,在浣竹的設計臺上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曉真給靜嫺倒了酒,也給自己滿上,舉杯道:“姐姐,這是救命之恩,大恩不言謝,只求姐姐多多保重自己,不要太過操心勞神,也,也別再惦記我。”靜嫺喝了杯子裡的酒笑道:“一起過了這麼多年,跟他們兩個一樣,都是我身邊的,離開了家,我哪能不惦記呢。浣竹,蓮舟,也敬你小姨一杯酒,你們兩個打小兒也多承她照顧。”兩人敬了酒,蓮舟總是想知道更多,忍不住問:“小姨,你離開上海要去哪?”曉真此時不方便明說,只得有些爲難的樣子:“這是組織秘密”靜嫺道:“蓮舟,不該打聽的不要打聽。”蓮舟便低了頭夾菜吃,四個人都安靜下來,氣氛有些尷尬,蓮舟只得看着姐姐抱怨:“我說讓你別點兩面黃,拿到這裡來都悶的軟塌塌的,誰還要吃。”浣竹只得白他一眼,曉真笑:“還是跟小時候一樣,真是一點都委屈不得。”靜嫺也說:“就是慣壞了,吃不得苦,不肯湊合。照石小時候比他還挑剔,我狠狠教訓了幾次纔好些。到了軍校,全改了,吃的用的一概不講究了。小孩子啊,還是經些風雨的好。”說起照石,曉真臉就紅了。她何嘗不知那人曾經的講究和精緻,學生裝必得熨的平平整整,賣塊墨非要胡開文,吃糕團也必得永茂昌;而她送他去了軍校,過上了沒有一條齊全棉被的日子。曉真突然有些茫然,不知道那個檯燈下低頭寫字的照石更好,還是驕陽下揹着槍的照石更好。
正想着,靜嫺放下了筷子,看着她說:“曉真啊,你既然走了這條路,姐姐也沒什麼好說的,出門在外,多加小心。你一個女孩在總在外面跑,很危險的,如果有機會還是找個合適的男人,成個家。女人啊,有個家,心裡就踏實了。”曉真點着頭回答:“姐,你放心吧,我已經結婚了,是我的上級也是我的同志,還是照石在黃埔的同學。”靜嫺忽然笑着流出淚來:“那就好,那就好,互相照應好好過日子。”說完,從包裡拿出一個信封交給曉真,“我看你東躲西藏的這麼狼狽,身上肯定也沒什麼錢,這些你留着用。”曉真捏了捏信封,足有一千塊錢,這些錢,開個綢緞鋪都夠了,立即推回去:“姐姐,我哪能要這麼多錢。”靜嫺沒動:“窮家富路,出了門要多帶點錢。有時候碰上點溝溝坎坎,能花錢解決的就花錢,千萬別冒險。姐姐一想到你離開這裡就有性命之憂,實在是~”說着淚水又涌出來。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顧曉真還是帶着靜嫺留給她的盤纏踏上了往北平去的火車。送走曉真的第二天,阿南在蓮舟的學校門口等他,帶着他去了學校附近的一家小飯館。國峰正坐在二層的一個小包間裡等着兩人。
蓮舟大吃一驚:“你怎麼沒跟曉真同志一起走?”國峰笑着說:“我們有不同的任務,我要回部隊去了。”蓮舟愣住:“你要去打仗?”國峰道:“我就想去打仗呢,你可不知道,我是神炮手!一顆炮彈能消滅好多敵人!”蓮舟抱着胳膊趴在桌上:“嗯,雖然打仗很危險,但還是很羨慕你。”國峰拍拍他的肩膀說:“別這麼沒精打采的,今天有好消息。”說着叫了跑堂的夥計來,“請你們老闆上來一趟。”夥計答應着去了。隨後飯館老闆進來,是個胖胖的中年人,眼睛裡透着精明,吩咐夥計道:“你在樓下看着,別讓人上來。”
國峰說:“我介紹一下,這是楊老闆,是我黨的同志。以後你們兩個的工作由他領導,工作內容,聯絡方式隨後他會告訴你們。今天,是有個重要的事情要通知你們。”蓮舟和阿南互相看了一眼,有些緊張也有些激動。國峰嚴肅地說:“經過組織審查,決定批准沈蓮舟和徐阿南加入中國x共x產x黨!由於另一位介紹人顧曉真同志已經離開上海,由楊希民同志和我共同參加你們兩人的入黨儀式。”說完,楊老闆從長衫的內袋裡摸出一面紅色的旗幟,由國峰帶領蓮舟和阿南右手握拳面對黨旗宣讀了誓詞。
蓮舟一直覺得彷彿墜入夢中一般,自從參與了組織的工作,他無數次幻想自己加入黨組織的情景,或是在掌聲熱烈的會場,或是在炮聲隆隆的前線也有可能是黨組織秘密會議的會議室裡,他從沒想到過,竟然是在這樣一個簡陋的小飯館的包間中,樓下還有夥計的吆喝,黨旗就掛在油膩膩的木板牆上。雖然很久以來的理想突然實現了,但他卻有些小小的失落。國峰看出了蓮舟的異常,轉頭跟楊老闆說:“我和沈蓮舟同志關係有些特殊,這個已經跟組織彙報過了,有些事情,我打算跟他單獨談談。”楊老闆點頭,帶着阿南出去了。
“怎麼?你看起來不怎麼高興啊。”蓮舟也不隱瞞:“是,我以爲入黨儀式會特別神聖和莊嚴呢。國峰嬉笑道:”嗯,跟你二叔一樣,就愛講點小情調。”蓮舟不服氣,立即站起來:“我纔沒有,小情調是資產階級的東西,我已經入黨了,我是無產階級戰士!”國峰把他按在座位上:“咱們現在講究不起,只能偷偷摸摸的,再說,咱無產階級都講究實際,不弄那些虛頭巴腦的啊。不過,將來鬥爭勝利了,說不定能補開個黨員宣示大會。”蓮舟用力地點頭表示同意。國峰卻問:“聽說你大病一場?怎麼了?”蓮舟突然紅了眼圈:“素絹到現在也沒找到,不知道被賣去了哪裡,也不知道是不是還活着,是我害了她。”
說完他突然抱住國峰大哭起來,彷彿要把這些天的焦慮、悔恨、隱忍全都發泄出來。國峰不免感慨,蓮舟真是個善良的孩子,他從沒計較過別人無心之失害死了自己的親生母親,卻不肯爲素絹的遭遇原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