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海看到了電文,“林慧秋,女,同住人王某,上海人,下落不明。”他冷笑一聲:“浣竹,你早知道蓮舟的身份對不對?是你藏起了北平發來調查蓮舟的電文對不對?你還以我的名義回覆了北平。”
“娘知道蓮舟在北平被抓了,沒告訴我;二叔也知道蓮舟是什麼人了,也一句話沒說。浣竹,你們都不相信我。”
浣竹也感到她和正海之間的信任在漸漸遠去,正海再也不會相信她,也就更不會相信蓮舟,正海若是不能當他們是值得信任的家人,蓮舟也必然面臨生死考驗。她絕不能讓事情發展到那一步。
浣竹看着正海“咔嚓”一聲鬆開了手槍的保險。正海這才猛地發現,她剛剛從錦盒裡搶去的是一支手槍。他被那聲音嚇的一抖“浣竹,浣竹你幹什麼!”
正海把雙手舉國頭頂,“浣竹,你,你別任性,手槍不能胡鬧。乖,你把槍給我。”然而他更沒想到的是,浣竹用槍指向了自己的太陽穴。浣竹此時相信誰都能讀懂她的表情,她要打賭,賭正海無論如何不會眼睜睜看着自己扣動扳機,她要以死相逼,要正海保證,決不傷害蓮舟一絲一毫。
“浣竹!”
正海的臉上寫滿焦慮,他不知道要怎樣才能說服浣竹“浣竹,浣竹你別這樣,你把槍放下。我給你找紙和筆,我們好好談一談,或者你打手語也可以,你想跟我說什麼,我看着,好嗎?”浣竹的手漸漸放鬆,即將要落下來時,正海一個箭步衝上去握住了她抓着槍的手。浣竹彷彿受了欺騙,激烈地掙扎,然而那雙大手牢牢地鉗住她,將槍口指向房頂。浣竹拼死對抗那股力,一面扣動扳機一面向外掙扎,正海的注意力全在槍筒上。
“砰”
槍響了。
浣竹就要扣動扳機的一霎那,正海奪過了手槍,觸發扳機,子彈打在天花板上。而浣竹的身體也像那顆子彈一樣被甩了出去,撞在設計臺的桌腳上。
“浣竹!”
正海把槍丟在地上,抱起摔倒在地的浣竹。
“浣竹,浣竹,你沒事吧?”浣竹閉着眼,臉色蒼白,正海的手摸到了粘稠的液體。他抱起浣竹衝到門外,而租界的巡警聽到槍聲,已經到了工廠門外。
”你們都滾開,醫院,去醫院!“
照石和蘭心趕到醫院的時候,正海已經被巡警帶走了。手術室的燈亮着,彈簧門隨着人們進出,前後搖晃,搖搖欲墜的樣子。醫生護士都帶着大口罩,遮住多半張臉,只剩下一雙眼睛看起來十分嚇人。蘭心躲在照石的懷裡瑟瑟地抖,照石無力安慰,他的心也在顫抖。
蓮舟悄悄放下了出門的行李,按照照石的吩咐去了母親的房間。靜嫺隱隱聽到是浣竹的孩子有什麼問題,嘆息着和蓮舟說:”這女人生孩子啊,就是往鬼門關上走一遭。我知道孫家是想要個男孩子,不然我可捨不得你姐姐再生了,她從小身子就弱,三災八難的,能平平安安地生下意芳,我就謝天謝地了。”
母子倆正說着話,孫太太來了,一邊哭一邊往樓上跑:“大奶奶,大奶奶,您可要救救正海呀。”靜嫺聽到這話倒納了悶,不是浣竹進了醫院嗎?她不擔心自己孫子好壞,怎麼倒說起兒子來了。孫太太也顧不得什麼禮數,進了門就說:“正海和浣竹兩個孩子也不知道怎麼吵起來,還動了槍。驚動了租界巡捕房,可是不知道爲什麼,沒一會兒,就從巡捕房送到警備司令部去了。”
蓮舟心裡明白,在租界裡開槍是很嚴重的事件,正海不願和捕房打交道,容易暴露身份,大概是亮了軍籍,自然就轉去了警備司令部。他沒法說出事情,只得安慰孫太太:“您也是急糊塗了,轉去警備司令部還不好嗎?給姑父打個電話就是了。只是也不急這一時,過去了總要說清楚是什麼事。再說,正海哥到了那兒,自己也會想法子找姑父的。”
靜嫺牽掛着浣竹,聽了這個話,覺得大概是兩人發生了口角,大概是動了胎氣,不免心裡不高興:“這個正海也是的,怎麼這麼冒冒失失的。還跟媳婦動起槍來了?孩子在肚子裡聽到槍聲能安穩嗎?兒子不想要了是不是。我們浣竹話都不能說,能怎麼招惹他呀。”孫太太才忙問:“浣竹到底怎麼樣了?我接了巡捕房的電話,急急忙忙地趕過去,他們正押着他去龍華,正海就衝我喊一句讓我去看浣竹。我以爲浣竹跟他生氣回家來了。”靜嫺哼一聲:“剛接了電話,說是不太好,送醫院去了,照石和蘭心已經過去了。”
蓮舟在一旁聽的心驚,正海和浣竹從小到大沒紅過臉,在這個當口兒發生這樣大的衝突,肯定不爲別的,是爲了他的事。蓮舟默默坐在一旁,仔細盤算了事情的細節,他猜到正海離開家肯定要調查他和慧秋。而浣竹之前幫他隱瞞過慧秋的信息,正海或許察覺了?即使他已經猜到這樣的答案,還是無法相信正海會用手槍指着浣竹。他們三人一同長大,蓮舟太瞭解浣竹在正海心中的位置。
蓮舟請孫太太在房裡陪着靜嫺說話,自己回房間去急急忙忙寫了封信給照石。他估計今晚恐怕是沒有時間跟照石談了。不過,正海一時半會兒是沒有時間管他的事,他倒可以略喘兩口氣。寫好給照石的信,蓮舟想了想,又低頭寫了一封給靜嫺,細細地封好,就放在書桌上。望望窗外,已是暮色四合,醫院裡還沒有消息。蓮舟上樓和靜嫺說:“娘,一會兒我讓雲羅把晚飯給您和孫太太端上來,我上醫院看看去,有什麼消息,一會兒回來告訴您。”
他此時已經收拾好了行李,打算先寄存起來,去醫院看一眼浣竹,把信留給照石,就要離開了。想到這裡,蓮舟過去摟了摟養他長大的母親,“娘,您別擔心,有蓮舟在呢,什麼事兒都沒有。”靜嫺點頭:“嗯,有我兒子在,娘什麼都不擔心。”
蓮舟下樓,把給照石的信,放在照石的房裡,拿起行李,悄悄地出了門。
黃昏的斜陽照在公館紅色的瓦頂上,白色的窗櫺泛着金光。冬季的院子有些瑟瑟,紫藤架和梧桐樹都只剩了了枯枝殘葉,沒精打采地瑟縮着,好像一到冬天池塘裡的魚都會藏起來,他從來沒找到過。路過門房的時候,黃老伯問:“小少爺,這麼晚出去,不叫車子嗎?”蓮舟搖搖頭:“我去路口叫黃包車”
蓮舟走到門口,停了一下,回來還沒來得及和意芳玩一會兒,他扭頭看了看公館的房子,似乎能聽見意芳在裡面咯咯地笑,於是嘴角也向上翹了翹,離開了。
蓮舟把行李存在火車站,又坐車去了醫院。
蓮舟看見照石和蘭心的第一眼,腿就發軟,照石坐在走廊的長凳上,胳膊撐在膝頭,臉埋在臂彎裡,蘭心趴在照石背上,手裡拿着一條絲帕,哀哀地哭着,甚至不去擦一擦淚水。蓮舟跑過去:“二叔,二叔,我姐怎麼了?”蘭心哀哀地叫了一聲:“蓮舟”又開始哭泣。蓮舟心裡着慌,使勁用手晃這照石:“二叔,你快說,我姐到底怎麼了。”照石把頭擡起愛,臉上也佈滿淚痕:“去看看你姐姐吧。”
照石帶着蓮舟進了一個沒有標牌的房間,那不是病房,房間裡只有孤鄰鄰的一張牀,牀上蓋着白色的被單,被單下面彷彿有個人。
蓮舟衝過去一把掀開白色的被單,摟住浣竹冰冷的身體,“姐,你怎麼了,你看看我啊。我放假回來了,你還沒見着我呢。”他把臉貼在浣竹的臉上,想用自己的體溫暖一暖冰冷的身體:“姐,我回來了,我給你暖暖,暖着就不冷了。你別睡,你看看我,你說放假回來給我買新皮鞋的。”
蓮舟就這樣抱着浣竹,喃喃細語,說着悄悄話,從大學說到小學再說到他剛來沈家,“姐,我把你的麥芽糖都吃了,娘說給我買糖吃,我不要,我讓她給咱們倆買風箏來着。我要老鷹的風箏,你要什麼樣的,你要燕子的還是金魚的?”可惜,姐姐再也不能回答他了。
照石和蘭心也顧不上再哭泣,兩人一起把蓮舟拉出房間,蘭心只能勸蓮舟:“別鬧了,你姐姐愛安靜。”
是啊,姐姐是個多麼安靜的女人啊。不聲不響,她悄悄地拿了正海的萬花筒給他玩,悄悄地幫他收拾了丟的滿處都是的功課,悄悄地幫她藏起了驚天的秘密。想到這兒,蓮舟突然爆發:“孫正海,你還我姐姐!”
蓮舟的吼叫提醒了照石:“正海和浣竹到底怎麼了?”蓮舟也纔想起來,二叔還不知道正海和浣竹發生了什麼,此時也是直白說明自己情況的時候。
“姐姐和正海打起來了,還動了槍,正海被巡捕房抓走了,又押去了警備司令部。二叔,正海是什麼身份我早就知道。我是什麼情況,我猜你也知道了。我的身份,姐姐早就知道,慧秋去年年初被捕,有通告文件,姐姐幫我藏起來,沒給正海看。昨天的事情,大約正海想起來這件事了,所以我猜他是來找姐姐要文件的。”說完,他眼淚又流下來。
“二叔,我身份基本暴露了,雖然是暴露給了正海,但是我現在已經不能相信他,所以我可能,可能要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