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時候,褚非煙被熱醒,窗外陽光亮得晃眼,宿舍內只是悶熱。
世人只說酒能解憂,酒能醉人,或多或少都帶了幾分自我欺騙的成分。褚非煙其實知道,酒之於她唯一實在的功效,便是喝到五分微醺,或能換得一夜安眠。否則在這苦夏時節,她如何能夠睡至此時方醒。然而,凡事有兩面,她用手指揉着像塞了團棉花般脹痛的太陽穴,苦笑。
曾經那心無憂慮的幼年時代,能夜夜睡得沉酣,驀然回首,才知歲月流逝,一去不還。她頂着昏脹的腦袋去洗漱,去沖澡。洗完了用吹風機吹頭髮,外頭走廊上時而響起說話聲,宿舍裡只有吹風機的噪音。
秦心語還在熟睡,她是個異類,天熱能睡,吵鬧也能睡,跟男友剛吵過架也能睡,就算跟石劍分手的時候,在家五天,也日日吃飽睡足,只要她想睡,就一定能倒頭入夢,所以蘇夏說她是豬。能吃能睡是豬的幸福,叫多少自詡爲高等動物的人羨慕。
林赫坐在牀上在看電腦,頭髮依舊胡亂地紮成馬尾,搖頭的風扇吹着她額前鬢邊的髮絲有規律地飄起又落下。這一個月來,她變得安靜了許多,有時候一個人發呆,有時候沉默地做自己的事情,其他人說話,她也聽不見似的。有時候也會安靜地對着電腦一坐好半天,鼠標在屏幕上點來點去,也不知道在看什麼,就像現在這樣。
而從前的林赫,不會一個人發呆,只會偶爾發發花癡;就算是很忙,聽見別人說話也會忍不住插上兩句,喜歡和蘇夏拌嘴;就是看電腦的時候也從來不會安靜,她會把看到的新聞講出來,把BBS上看到趣事講給大家,甚至聊QQ聊到什麼事,她也會說。全不管別人想不想聽。有一段時間,褚非煙甚至懶得去買《參考消息》,因爲林赫會把網易上的新聞講出來,國際的國內的都會講。她就像個新聞播報機一樣。
那樣的林赫,不知道還要多久才能回來。其實像昨天下午那樣,因爲林嘉聲的短信,能叫林赫跟着八卦一下,調笑一下,褚非煙是高興的。她覺得感情的傷,慢慢還是會過去的。林赫能過去,她也能過去。林赫喜歡柏翰那麼久都能過去,她喜歡袁沐不過短短几十日,也一定能過去。
褚非煙喝了一盒牛奶,就開始收拾東西。晚上十點鐘的火車,她得提前把東西收拾一下。中午林嘉聲可能會叫她出去吃午飯。昨夜在宿舍樓下跟林嘉聲分別時,他叫她今天等他電話,她沒睡得忘掉。然後,下午或許要出去逛逛,她盤算着,給父親買條領帶,花色要別緻,還要不失大方,可以將他襯得年輕幾歲,也或者該給母親買一枚胸針,可以配她的那件煙青色羅衫,陪襯她曾經青春美麗如今卻更見時光風韻的容顏。從前的十幾年,都是父母買禮物給她,以後她要學着給父母買禮物,用她的獎學金,用她兼職賺的錢,以後工作了,當然更可以用工資。把禮物拿給父母時,母親會說她浪費錢,父親會叫她以後不要再買,但他們其實很高興,她心裡也會覺得高興。她這樣想着,心情也似乎好了很多。
因爲是回家,不是去旅行,其實也沒什麼可收拾,帶點貼身的東西回去,帶兩本書,僅此而已。都裝好後,不大的行李箱還空着大半。褚非煙先把行李箱闔起來立在桌下。林嘉聲的電話還沒來,沒事可做,順便把衣櫃抽屜什麼的都整理一下。她愛整潔,喜歡把什麼東西都放得整整齊齊。袁沐買的裙子被她疊得整整齊齊地壓在櫃底,袁沐買的項鍊連着盒子放在抽屜的最裡層,她也拿出來塞進了衣櫃最裡面的角落裡。書架是開放式的,也要用報紙把書都遮住,免得塵土髒了書。被褥也要捲起來用報紙遮一層,不過可以等下午再弄。
秦心語終於睡醒,不過是二三十分鐘的聒噪,便打扮得光鮮亮麗,春風滿面地出了門。留下幾件試穿過來不及收拾的衣裙,隨意地丟在牀上。
褚非煙搖搖頭,放下手中的報紙,轉頭問林赫:“林赫,去逛街,去不去?”
“不去。”林赫頭也不擡,眼睛也不轉,答得乾脆利落。
禇非煙走過去拉林赫:“去吧,你前天還說,要給弟弟買球衣。我可還記得。”順便瞄一眼電腦屏幕,是熟悉的校內BBS的頁面。
“不想買了。”林赫的眼睛依舊盯着屏幕,無動於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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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起吃飯去?”褚非煙說着,再瞄
一眼電腦屏幕。帖子的內容五花八門。有人在轉讓火車票,有人在曬照片,有人在抱怨男朋友不夠體貼。她就知道,這丫頭就這點低級趣味,遂補一句:“別看了,這些個帖子,有什麼好看?”
林赫的眼睛這才離開屏幕,轉向褚非煙,笑笑地說:“你叫嘉聲跟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褚非煙覺得沒意思,轉身欲走。林赫卻反手拉住了她,說:“你和嘉聲怎樣了?”
“去逛街,我就告訴你。”褚非煙嫣然而笑。
林赫鬆了手,說:“我問林嘉聲好了,順便叫他陪你吃飯逛街。”說着,便去拿手機。
褚非煙眼疾手快,果斷地將手機連同林赫的手都扣在了桌上。
林赫仰頭,笑意盈盈:“你緊張什麼?”
“呵,呵呵。”褚非煙乾笑,鬆了手,踱步到窗前,外面陽光普照,往下看,路上人來車往。她淡淡說:“你打吧,你打好了。”
半天沒聲音,褚非煙回頭。
林赫正看着她的背影作沉思狀,看她回頭,突然說:“其實我問過了,林嘉聲說,他愛你。”
褚非煙有些意外,卻沒有驚訝,沉默半晌,說:“林赫,你說我和嘉聲,能戀愛嗎?”
“爲什麼不能?”林赫本能地反問,帶出一臉笑意。
禇非煙沒說話,面色平靜,看不出有什麼表情。
這故作鎮定,似乎也太鎮定了些。林赫似乎覺得不妙,臉上的笑意漸漸褪去,卻轉而說:“江伊涵好像和中文系的魏庭珅在一起了,你知道嗎?”
“魏庭珅?”禇非煙恍然記起,那個個子不高,瘦瘦的戴着眼鏡的中文系男生魏庭珅,在剛入學不久時,他確曾對江伊涵表示過好感,那時候她和江伊涵的關係還很好,有一次江伊涵笑他的衣服穿得難看,還說他小家子氣,絲毫沒有林嘉聲的那種自信和大方。
林赫點點頭說:“好像是。昨天我看到魏庭珅牽着她的手,她笑着。不知道高松林知道了沒有。”
禇非煙想起昨天下午江伊涵的那個笑容,那句話,恍恍惚惚地,說了句:“挺好的。”
林赫說:“我想她是想明白了,林嘉聲喜歡的是你,她沒機會,所以放手了。”
“呃。”
“非煙,前段時間林嘉聲和江伊涵的事傳得沸沸揚揚,我確實也對林嘉聲有些失望。我當時想,江伊涵這樣的女生,漂亮,卻心思複雜,我們女生不會喜歡,可有些男生也許真的會喜歡,或者,只是無法抗拒。有句話不是說麼?女追男,隔層紗。可後來,林嘉聲受傷了,事情是你和他一起經歷的,手術單是你籤的。他住院後,江伊涵日日去醫院陪他,你反倒不怎麼去。我們都被弄糊塗了,搞不清你們三個人究竟算什麼關係。但程淺說,事情從來都不復雜。後來她也跟我說了一些事。程淺不是喜歡關心別人事情的人,而且一貫對人冷淡,但我想,她對於你的情分真的不同。不管怎樣,程淺說的,我信。江伊涵追林嘉聲這件事,可能還真不是隔層紗的事。林嘉聲其實一直喜歡的都是你,從沒變過,對不對?”
褚非煙悵然道:“也許,是吧。”
桌子上有盆綠蘿,是有天晚上秦心語從一輛小推車上買來的。桌子另一端有大半瓶農夫山泉。褚非煙拿過瓶子,慢慢地把水往花盆裡倒,水順着葉子流下去,一點點浸溼了土壤。
林赫揉捏着手機上的毛絨掛飾說:“現在我想想,前段時間我們都罵林嘉聲沒節操的時候,你卻不說話。其實你心裡也一直很清楚,對不對?”
“也不是。”禇非煙頓了一頓,說:“也是後來才知道。我以前也以爲他能愛上江伊涵。畢竟江伊涵那麼愛他,不是每個男生都有這樣的幸運。”
林赫說:“這麼說來,倒是可憐了林嘉聲,他這份定力,她對你的份心,倒真正難得。”擡起頭,看到褚非煙在澆花,意態閒然,心下暗歎,這女人……突然意識到那瓶水,呃,那瓶水,林赫眼睛立刻睜大了,叫道:“哎,褚非煙,那是我的水,我拿錢買的。”
褚非煙沒什麼反應,把瓶蓋擰上,把水放回桌上。瓶裡的水就剩了不到兩指高。
林赫氣呼呼說:“我操你的心,你卻拿我的水澆花。一瓶水要一塊二好不好?你還我的水。”
褚非煙回自己桌上拿了瓶水放在林赫面前。林赫無語。
擰開瓶蓋喝了幾口,放下瓶子,林赫覺得心裡的氣平了些,才恨恨說:“你就作吧。林嘉聲腦袋灌水了,所以這樣喜歡你。”
手機叮鈴響了一下,有北大的同學發短信給林赫,問她要不要出來一起吃午飯。林赫看看外頭的大太陽,低頭回復:“太熱,不去了。”
回覆完了闔上手機,看到褚非煙倚牀站着,右腳盪來盪去,有一下沒一下地踢着牀腿,手裡拿着一盒太平梳打,漫不經心吃着。呃,那是林赫的餅乾,昨天買了兩盒吃了一盒,剩下一盒準備帶到火車上吃的。
林赫心裡嘆一聲,說:“既然江伊涵已放手,非煙,你和嘉聲在一起吧。論人品,論長相,論能力,論家境,嗯,不管論哪樣,他也都算配得上你。前途嗎,我覺得他這種聰明孩子,將來的前途不會差。”
林赫掰着手指,還在想什麼。禇非煙卻覺得有些好笑。前途?她還真沒想過。就是自己的前途,她也沒怎麼認真想過。雖然以前同林嘉聲聊天時,也談過理想,權且叫理想吧,或者叫願望。但沒有詳細的規劃,她覺得,那和所謂的前途,終究隔着一層。於是她淡淡笑着,說:“這樣論起來,他卻比我優秀。可是話說回來,般配,就夠了麼?”
林赫被問住,一時沒說出話來,手上的動作也生生停住。她當然知道,只有般配,是不夠的。可是她又想了想,放下了手,笑望着禇非煙說:“你不肯承認,其實你對林嘉聲也不是不喜歡,對不對?但像蘇夏說得,你骨子裡有份清高,你不想陷入三角戀。所以說,你雖喜歡他,卻沒有他喜歡你那麼多。要我說呢,愛多愛少的事,誰也沒辦法,可是你這份清高,卻十分可惡,也沒必要。”
褚非煙苦笑:“也不是你想的那樣。不知道爲什麼,很多時候我總覺得,林嘉聲就像是個很親近的親人。我小時候曾經做夢都想有一個哥哥,嘉聲,就像是我渴望能擁有的那個哥哥。”
林赫看着禇非煙,沉默了。
禇非煙這才意識到觸到了林赫的傷心處,不免有些懊悔,遂將餅乾盒擱在桌上,走過去坐在林赫身邊,輕聲說了句:“對不起。”
林赫搖頭,笑了一笑,幽幽地說:“非煙,在我剛認識柏翰的時候,他也是個大哥哥。我上初中的時候開始住校,我母親拜託他在學校裡照顧我,他是個盡職的哥哥,關心我照顧我,我受欺負了,他護着我,我傷心了,他開導我。等我上高中了,他上大學了,隔了幾千裡,我時常會想他,我給他寫信,他也會給我回信。我每次收到他的回信,都很高興。我的成績沒他好,我考不上清華,所以我考人大,我想只要在一個城市裡,那也夠了。可非煙你說,我是什麼時候把這個大哥哥變成暗戀的對象的?其實我也不知道。這些天我想了很多次,我也還是不知道。”
林赫的眼中浮了一層傷感。禇非煙不知道該說什麼來安慰她。倒是林赫自己,又笑了一笑,說:“所以,有些事是會變的。我們宿舍四個人,堅決說這一生只會愛一個人的只我一個人,堅決說不能接受男朋友愛過別人的,也只有我一個人。當時我覺得你們都好開通,只有我對愛情最堅貞。林嘉聲和江伊涵傳緋聞時,最義憤的那個人,也是我。可現在想想,只有我最傻。你們都比我明白,愛情和很多事情一樣,很多時候都沒有那麼純粹。非煙,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嗎?我在想,如果柏翰肯回頭,我依然要好好愛他,如果有一天柏翰和那女生分手了,我還是會去找他。”
林赫說到這裡,紅了眼圈,再說不下去。
或許,這就是暗戀、單戀,暗戀和單戀的人在內心深處,總有一份無怨無悔。禇非煙問自己,如果袁沐沒有了楚紫凝,自己會怎樣?她不知道。她和袁沐之間隔着的,並不只是一個楚紫凝。她想,林赫是癡念,而她是妄念。所以,堪憐的是林赫,不堪憐的是她自己。
風扇搖頭吹着,吹起兩人的髮絲起起落落,掃過面頰,癢癢的。褚非煙心裡一酸,禁不住抱住了林赫。林赫很瘦小,抱在懷裡就像個孩子。褚非煙說:“傻丫頭,你在我們四個人中,當真是最傻的一個,蘇夏知道移情別戀,心語也知道放下過去。你何必這樣傻?”說着說着,也分不清是在說林赫,還是在說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