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有片刻的凝滯,王婆望着這眉眼似乎有些熟悉的少女,一時間覺得見到過,可那眼底熾烈的神色,又並不熟悉,彷如不認識一般。她被蕭紫衣那幾乎能橫掃一切的凌人氣勢,壓制得本能一驚,但畢竟見過些風浪,還是強撐住,叉腰努力做出威嚴姿態來。
“哪裡來的大膽丫頭,沒見我在教訓人嗎?敢命令我,你也想挨鞭子不成?”
“秀兒不敢。”蕭紫衣此時,反倒垂下頭,做出恭謙狀,掩去眼底一閃而過的流光,“只是見這邊響動,已經引來了前院大人們,所以想過來提醒王主事一下。”
王婆自門裡環視出去,發現確如蕭紫衣所說,有些侍衛被方纔的聲音引了來,正往這方向張望,似是要一探究竟。
她清了清嗓子,故作理直氣壯道:“那又如何?凡事總得講求個理字,犯錯受罰,天經地義,便是將軍今日在此,也管不得。”
“王主事看來是成竹在胸,可若是香蓮沒犯錯,又將怎麼辦?”
“你——”王婆狠狠瞪了蕭紫衣一眼,指着地上瓷器碎屑,“難道你看不見,她打碎客房的花瓶證據還在此?你以爲能替她狡辯脫了罪?”
“花瓶真是香蓮打碎?”
“那是自然。”王婆在雜物院,鮮少受到質疑,眼見蕭紫衣並不服她,心裡涌起了怒意,可不遠處還有侍衛在探看,她也不便發作,只得用進一步解釋,來掩蓋自己不安,“我命她來客房打掃,來查看時,才發現她失手打破花瓶,那還有假?”
“可事實看起來,並非如王主事您所說。”蕭紫衣不急不緩,寧靜的目光掃過一地碎片。
“你什麼意思?”王婆尖聲問道。
蕭紫衣踱到碎片旁,與王婆扭曲的神色相比,她自若得像是閒庭信步,“這花瓶如果是無意碰落在地,碎片力度不會太大,應是散落在桌案周圍纔對,可從碎片與桌子的距離來看,碰倒花瓶的力氣絕對不小,除非香蓮在打掃時,將花瓶拿起來,狠狠扔出去,王主事您覺得,她是否有這必要?”
“你是在意指我說謊?”
“秀兒只是實話實說,若王主事您覺得秀兒說得不對,大可叫來前院的官爺,幫您評個理。”蕭紫衣頓了頓,如針的視線刺入王婆每一寸肌膚,但面上還是那副恭順模樣,“順便,您也可以向他們解釋一下,爲何好端端,要叫香蓮來收拾客房,免得您得到消息有什麼貴客要來,官爺們不知道,耽擱了大事。”
“我——”王婆不甘地瞪着蕭紫衣,片刻,才輕哼道:“這等小事,就不必麻煩官爺們了,且先饒了這丫頭,
待查清楚再說!”
咬牙說完這句話,王婆又憤憤看着蕭紫衣,“你說你叫秀兒?”
“不錯。”蕭紫衣無謂地與她對視。她明白,自己這一次,肯定是得罪了王婆,她不會就此善罷甘休,可讓她看着香蓮被打死,她又做不到。
“好,很好!你們,將這屋子打掃乾淨,別讓血污了客房。”
丟下這命令,王婆眼底寒光掃過,踩着重重的步子走出了客房。
蕭紫衣望着王婆離開的背影,復又收回視線。她知道這事其中必有蹊蹺,但她無意深究。有些事,糾纏得越明白未必最好,只要能達到她的目的,便已足夠。
王婆一走,立即有人上前,扶起地上的碧桃,碧桃望着蕭紫衣,臉上滿是感激。蕭紫衣行至她面前,柔聲開口,“你先回去治傷休養,香蓮這裡有我。”
碧桃眼中含淚,被幾人扶了出去。
旁邊家僕作勢要抱起渾身浴血,昏迷不醒的香蓮,卻被蕭紫衣揮袖阻止,“我來。”說罷,彎身輕輕抱起香蓮,也不管殷紅的血跡,沾染了她潔淨的衣衫,弄了她滿手。
她抱着香蓮,一步步向外走去,自香蓮傷處不斷流出的鮮血,滴在地上開出一地妖魅的花朵。但那每一片花瓣之上,都浸滿生命將逝的寒涼。
儘管蕭紫衣盡了全力爲香蓮治傷,可香蓮還是在那個晚上再也沒有醒來。
或許,在抱起香蓮那一刻,蕭紫衣就已遇見了這個結局。可她不甘心,那種看着生命在自己眼前消逝,自己又無力挽回阻止的無奈,一如多年前抱着蕭非那冰冷的小身子時一樣,讓她崩潰。
碧桃知道這消息,抱着蕭紫衣哭了半夜,直到哭累了,才沉沉睡去。蕭紫衣只空洞地坐着,任她發泄,其實她很羨慕碧桃,她也寧願靠哭,來撫平心中那抹疼痛,但她卻發現流不出眼淚。
碧桃和香蓮都沒有家人,被王婆命人用草蓆捲了香蓮屍體,天還未亮,就丟到城郊亂葬崗去了。蕭紫衣獨坐在空蕩蕩的房內,從不知只少了一人,空氣竟是這般清冷。
人在人情在,人走如燈滅。
香蓮那尋個良人的旦旦信誓,彷彿還回蕩在屋子裡,不知她在那世界裡,可否能找到個好好保護她之人?
蕭紫衣走出屋,想一緩胸中壓抑的氣息,還未走出幾步,便被大力一扯,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她閉上眼,嗅着包圍着她的熟悉味道,感覺心上那道裂痕,似乎不再冰冷萬分。
“紫衣,我纔剛聽說香蓮的事。”百里墨低沉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你可還好?”
“我
沒事。”蕭紫衣輕聲道。
“別瞞我,我們相處這麼多年,我還不清楚你的性子?”百里墨放開蕭紫衣,將她身子扳過來,讓她與自己平視,握住她的手,“若難過就說出來,我會爲你分擔一切。”
蕭紫衣吸吸鼻子,逼回氤氳在眼底的溫熱。他掌心的紋路是那樣深刻清晰,每一道都寫着溫柔與關心。不同於蕭非去世的那個寒夜,這次,還好她並不是一個人。是啊,無論何時,至少他們還有彼此的陪伴與支撐。
這手,因爲心底寒冷,所以倍感溫暖。
“墨,都過去了,我念香蓮是待我很好的朋友,所以爲她感到惋惜,我會傷心,但不會消沉,因爲還有更爲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
百里墨望着她,目光中有細碎星芒閃動。少頃,那擔憂又緩緩散開了去,換上一張笑臉,“紫衣,我聽說再過半月,雲破天就要班師回朝了,我們終於不用再繼續等下去。”
“半月——”蕭紫衣喃喃重複,忽而像是想到什麼,盈盈一笑,“這樣說來,墨你的生辰就要到了呢,行了弱冠之禮,便可娶妻生子了。”
百里墨遙想到,那年桃花林中,蕭紫衣似乎也說過類似的話語。可那時他尚有父母寵愛,兄長建在。雖然對於母親提前一年就爲他選妃而厭煩不已,但眼下回想起來,卻是種奢侈的關心。
人成各,今非昨。想到這裡,他握着蕭紫衣的手,不由得緊了緊。
感受到百里墨的心緒波動,蕭紫衣又怎會不明白他此刻所想?她未語,輕反手握了他的大手,給予他無聲地安慰。
百里墨收斂了思緒,皺眉問道:“說這些做什麼?還是,你又想將我推給別人去?”
“你本就不是物品,哪有推來推去的道理?”
“你能明白就好。”百里墨聞言,眉頭這才舒展開,“紫衣,我要你知道,我的選擇,從始至終不會改變。等報了大仇,奪回國土,我便娶了你做皇后。”
“墨,我和你一起,不是爲了這個。”
蕭紫衣低頭,去看自己飄揚的衣帯,心潮翻涌。百里墨的願望固然美好,可這短短几個字,說出口極其簡單,若真要變爲現實,卻要經過怎樣的腥風血雨,山河變色?
流血流汗她不怕,但那失去自己在意之人的徹骨疼痛,她卻是再也不願去體會。
因此,那藍圖讓她膽怯,不敢去展望太過遙遠的未來。
“好啊,竟敢偷懶不做事,明目張膽的白晝、淫、亂!”一道憤然的聲音,打破散落心事,王婆頤指氣使的身影,頓時遮去了大半的日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