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紫衣在臺上坐定,目光自紗帳縫隙中,流水般漫過花廳,終落在二層隔間的一隅。“天香樓”的二樓,皆是獨立分隔開的空間,就像是現代的包廂。不過這裡的單間,唯有出得起銀子,或是身份顯赫之人,纔能有此殊榮。
儘管只輕輕一眼,隔着山水般的距離,蕭紫衣仍是立即便確定,最靠近樓梯那間裡面之人,便是祁桓。那一抹靛青色的如玉身影,彷如時光倒流,回到十二歲那年初遇,少年帶着似拈花般的笑容,在她耳邊道:我救你一命。
可眼前的故人,可還是當年之心?
蕭紫衣輕笑,擺手阻止了丫鬟拉開幔帳。現下還不是直接相對的時候,她只想探探看,多年的回憶與情感,還剩下多少?
玉指按住琴絃,片刻,復又揚起,手腕輕擡,十指撥動,翻飛間,婉轉悠揚的琴聲如珠玉傾瀉而出,似黃鶯出谷,又如如燕歸巢。這曲子誰都未曾聽過,節奏並不快,在纏綿間,卻透出悠然豪氣來。
蕭紫衣的琴技,與習武一樣,也是在宮內那兩年,百里墨所教。祁桓也常來旁聽,偶爾指點一二,她的每一處迴轉,祁桓自是熟悉。但她所要的,不僅如此。她要一擊即中,勾起祁桓內心最深的記憶。
就在所有人還沉浸在悠揚琴聲之時,琴音一挑,隨着一個停頓,一道清麗的女聲緩緩揚起,如空谷幽蘭,在紅塵濁世中,空靈綻放。
紅塵多可笑癡情最無聊目空一切也好此生未了心卻已無所擾只想換得半世逍遙
醒時對人笑夢中全忘掉嘆天黑得太早來生難料愛恨一筆勾銷對酒當歌我只願開心到老
風再冷不想逃花再美也不想要任我飄搖
天越高心越小不問因果有多少獨自醉倒
今天哭明天笑不求有人能明瞭一身驕傲
歌在唱舞在跳長夜漫漫不覺曉將快樂尋找
蕭紫衣越唱,只覺越爲舒暢,似胸中一口積壓許久的悶意,終於能一吐爲快。祁桓,當初桃林中,我未能唱完,今日便將這一曲歌罷。長歌當空,愛恨逍遙,從今起,你如何選擇,且交付給心意浮沉。
而那廂的祁桓,早已在第一個音流出時,就變了臉色。
是她!輕紗幔帳之後撫琴之人,必定是那一直珍重在心中的女子。他緊握住面前雕花欄杆,目不轉睛地注視着紗帳,似要將那薄霧一層看穿,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陳顯也略顯驚訝,他跟隨少爺這麼多年,從未見過少爺這般神色。那件事發生前,少爺從來都是溫雅如玉,氣度偏偏。那事以後,即便縱情酒色,他也始終遊戲人間,藐視凡塵的模樣。可現在,卻慌亂得連掃落桌上酒盞,殘酒打溼了衣袖,皆渾然未決。
直到歌至一半,祁桓再也靜觀不住,霍然起身,踏着紅木臺階,一步步走下了樓,直奔歌臺而去。
祁桓走得很急,但不失優雅,每一步,皆好似開出希冀的花來。他走到歌臺前站定,定定隔着紗帳而望,心中竟有了些膽怯。他怕,如果是自己猜錯了,後面的人不是她,怎麼辦?他怕,若拉開簾帳後,是一雙冷漠而帶着恨意的臉,他又將如何面對?
四周聽曲的客人,一時都安靜下來,唯有意味悠長的歌聲,還在迴響。
望向祁桓的目光中,有好奇、有疑惑、有探究、有不滿。所有人都看出,這清俊的男子,是想掀開紗帳。祁桓常出入青樓,從不掩飾身份,也有些人認出了他。大家不免生了興味,這離國未來的駙馬,究竟想做什麼?莫不是看上了簾後的花魁姑娘?可他甚至連她相貌也未看見,何以表情如此複雜?
“少爺,您——”
隨後跟來的陳顯話音未落,蕭紫衣手腕一按,最後一個琴音結束,宛若碎石投入平湖,驚起飛鳥一片。
祁桓忽然緩過神來,眉目流轉,露出一抹堅決。他不再遲疑,果斷地向着紗帳伸出了手。
他指尖剛要觸到紗帳,只聞外面人聲鼎沸,一道尖細的聲音傳來,“公主駕到——”
祁桓的手一滯,在半空中握了握拳,復又放下,只是臉色變得沉靜。
只這一個動作間,門外已走入七八個婢女,當中簇擁着一華服女子,一身曳地白蝶長裙,鬢髮間斜cha一朵牡丹,端是耀如春華,光彩照人。只是,眉眼間隱着山雨欲來的怒氣,那股傲然不罷休的勁頭,憑空顯出金枝玉葉的刁蠻任性來。
花廳之內的人紛紛跪了一地,唯有立於紗帳前的祁桓,和依舊坐於帳後的蕭紫衣沒有動。
離玲瓏看也不看跪地行禮的衆人,揚步徑直走到祁桓面前,擡起青蔥玉手,“啪”的就是一掌。清晰的掌摑之聲,在靜得落針可聞的空氣中迴盪。
“祁桓,你別以爲我喜歡你,你便可以爲所欲爲,我處處容忍你,等你與父皇商定親事,可你平日若不是傳召,連金殿的門都未曾入過,卻有時間三天兩頭往這種地方跑?”
祁桓神色未變,彷彿那一巴掌,打得不是自己一般。他聲音淡漠道:“公主,你大可不必忍我。”
“你——”離玲瓏面上怒意燃燒,但隨即轉爲陰鬱的冷笑,“好,你來此,就是爲了簾子後面那女人,是不是?我今日倒要看看,這種生來勾引男人的低jian女人,生得何種模樣!”
說罷,人已走向紗帳,擡了手去就要將簾帳掀開。
電光火石間,一隻手飛快握住了她手腕,阻住她的舉動。祁桓拉着離玲瓏,眉心緊蹙,眼底寫滿暗沉,彷如深海中捲起的怒濤。
離玲瓏一怔,卻聽得簾內傳來悅耳女聲,“長公主風華,天下無雙,我等風塵尋常女子,與您相比,一個是天上月,一個是水中草,又怎及得上公主萬分之一?”
聽蕭紫衣這樣一說,離玲瓏面露得意之色望向祁桓,發現他黑眸中成色,卻是更深了。
片刻,祁桓才沉聲開口道:“公主你不是要我去見離帝,商討婚禮事宜?我今晚正好有空,不知這等夜晚,將離帝騷擾起來,是否妥當?”
“自然妥當,我這就安排人去通知父皇!”離玲瓏喜不自勝,忙遣了身邊一個小太監,先行回宮去報信,自己則親暱地挽住祁桓手臂,“駙馬,我們也趕快回去,別讓父皇等太久。”
祁桓未應,只攜着公主走了出去,在即將踏出門那一刻,終忍不住回頭一望。這一眼,含了萬千心緒,靜落無聲。
依舊跪在地上,從頭至尾被遺忘的一羣人,這纔敢站起身,鬆了口氣。雖不知道對於婚事,一直拖延了許久的駙馬,爲何會突然轉變了心意,但每人心裡皆想着,看來離國喜事不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