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這些了。”
祁桓說罷一笑,眼底那層柔情深色便如落潮,一閃之後,蹤影全無,好似天邊落霞,消弭無形,頃刻便又恢復斯文俊雅模樣。他衣袖一揚,一抹流光飛速閃過,蕭紫衣手中的酒壺,已重又穩穩落入他掌中。
祁桓笑着湊到脣邊,飲了一口酒,“既已選定路途,想太多也無益,不如且行且看,一切早晚會有定數。”
蕭紫衣垂首,不再言語。不錯,有時命運卻容不得人來選擇,不然便不會有“造化弄人”一說。但天定的過程,卻要由人來承擔結果,得到固然是幸,但這對於如祁桓失去太多之人,未免太過殘忍。
“不必露出這表情。”祁桓復又飲了一口酒,仰頭望月,“至少我還活着,看到這溶溶月色,感受這涼風習習,比起很多人,不端是幸運了許多?”
祁桓之言,彷彿又觸動蕭紫衣心事。這些年一路行來,眼前所見有太多的犧牲,無論是身邊之人,亦或是敵人。長安城門下,蕭微雨與祁睿的死,猶歷歷在目。開戰在即,今冬一過,便又會有許多人,看不到明年春日繁花暖陽,他們又有何資格還在不滿?
“沒酒了。”祁桓搖了搖空酒壺,望向蕭紫衣。
“你還是少喝些酒爲好。”
祁桓淡笑不答,站起身,撫了撫身上棉袍,向蕭紫衣自然地伸出了手,“該回去了,雖然我很想與你就這般坐於此處,可天氣嚴寒,莫要再受了風寒,而且,若再不回席上去,怕是許多人要等不及出來尋你了。”
蕭紫衣點點頭,將手交予了祁桓,兩人攜手走向了宴會廳。月灑銀光,映在兩道身影之上,這牽手,時隔多年,卻依舊好似年少時摯友般的自然。即便一如那時一樣,祁桓這心意蕭紫衣無法接受,甚至時至今日,就連祁桓,亦不可避免地無法再去碰觸那份情意,只能深藏在心底,可並不影響早已植根心中那份友情。
蕭
紫衣此時無比感謝老天的眷戀,除了尋到一份一生一世的愛情,還有這些不離不棄的朋友陪在身側,人生如此,還有何可奢求?但願塵埃落定之後,每個人皆能尋到屬於自己的幸福。
“什麼?睿兒他……”
大祁帝震驚地瞪着跪於地上的蕭逸山,口張了又閉,就是無法將一句話說完。他忽而呆滯地向後退去,彷彿控制不了自己身體,直到小腿碰上龍椅下堅實的基座,才“砰”的一聲,在龍椅前的方臺上,席地坐了下來。
這變故太爲突然,令兩旁隨侍小太監一時沒能反應,愣了片刻,才趕忙上前去攙扶大祁帝。
大祁帝身形卻並未動,不斷失神地念着“睿兒,睿兒……”,殿外日光投射進來,映照在他身上一襲華貴明黃錦袍之上,熠熠奪目,流光溢彩,卻越發襯出那張寫了風霜,似乎蒼老許多的容顏上。
二子早在奪宮時,便被百里墨所殺,三子祁桓自宮變後,便與他不似一家人,如今連他最爲喜愛的太子祁睿,亦殞命城門前,於大祁帝來說,眼下,他端是真的變成了孤家寡人。即便龍袍華美,亦掩不住那微微僂起的脊背,和痛失愛子的沉痛傷悲。
“陛下,離國長公主調用人馬,還在城門上放火,我們委實不敵,帶去的衛士們,也悉數陣亡。”蕭逸山鎮定地將早想好的託詞,說予了大祁帝。
大祁帝微闔上眼眸,好似並未仔細去聽,又想確實聽了個真切陷入凝思。驀地,他站起身,快步向着蕭逸山行來,抽出一旁侍衛佩刀,在蕭逸山面前站定,鋒利的刀尖直指蕭逸山咽喉,目光如電,再看不出方纔恍惚模樣。
“悉數陣亡?哼,那你爲何還活着?”
蕭逸山依舊跪在地上,定神望了一眼大祁帝的刀,微微閉上了眼眸,只輕吐出三個字,“臣有罪。”
自然,在他決定隻身返回禁宮,向大祁帝稟報祁睿死訊時,便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就算被大祁帝盛怒之下問斬,亦不過是追隨微雨同去罷了。父母已亡,妹妹又死,反正蕭微雨的仇,他也親手得報,該是心安了。
此時,蕭紫衣的面龐自他腦中一閃而過。蕭逸山無奈自嘲,許多年來,自己從未真正在心裡將蕭紫衣當做血脈相連的妹妹,甚至是蕭家人,但經歷了這許多之後,他忽然覺得,也許他們,的確有能讓一切有所改變的能力。
“好,既然你已有覺悟,我便成全了你!”
大祁帝說罷,手起刀落,凌厲的刀鋒便夾帶着bi人的寒氣,向着蕭逸山當空而來,那呼嘯而過的風聲,幾乎能感受到其中雷霆之勢。蕭逸山並未睜開眼,臉上一片從容淡然。
就在刀鋒距離蕭逸山頭頂只有幾寸距離時,大祁帝手腕一翻,刀卻轉了方向,緊貼蕭逸山髮絲劃過,沒入地上發出“叮——”的聲響,刀柄猶顫,光影交錯,一縷碎髮自半空飄落,無聲輕覆在刀鋒,復又迴旋落到了地上。
“來人!將他給我帶下去!關押入大牢!”
“是。”
兩名侍衛應聲上前,蕭逸山也未有絲毫遲疑,站起身跟着侍衛行出了大殿之中,甚至皆未回首看上一眼,不再留戀,不存顧慮,心無所牽,好似身在紅塵,心卻已然走遠。
“離玲瓏!”
大祁帝一雙虎目緊盯着地上大刀,咬緊牙關吐出幾個字來。他眼底寒芒閃過,一拂袍袖轉身走回龍椅旁,沉勢一坐,一拳重重砸在金座扶手,發出沉悶之聲,令所有人大氣不敢出,殿內籠罩着炙人的靜寂。
“速速將大司馬給我召入宮!”
“遵命。”
傳出命令之後,蕭逸山蹙緊眉良久維持着同一姿態,坐於龍椅之上,陷入了沉思。
隆冬之風從敞開的殿門呼嘯而入,直吹入了心扉,滲入每一道筋骨,每一滴血液中,難以消融。這一年的冬日,似乎來得格外寒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