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頭,避開齊璞瑜嚴厲的盯視,倔強地看着馮九卿,低沉的聲音就像是從深淵裡傳出來的一般,神色陰狠,幽冷黯淡,看不清情緒。
幼年失祜,多蒙災難,早早掙扎於權力傾軋之間,斡旋於成 人算計之中,慈榮殿精美肅穆如初,可那噩夢般的鮮血和鞭影卻始終無法忘記。
齊璞瑜本想說些什麼,可話到了嘴邊,又情不自禁地變了。
“是啊,她憑什麼這麼簡單就死了?”
可話一說完,齊璞瑜又後背一麻,幡然醒悟,自己險些被這腹黑的小侄兒給帶偏了,頓時臉色沉了下來,“尚兒,有些事該適可而止,不可做得太過分!”
“朕知道,”齊尚漫不經心地挑眉,“齊叔伯怕什麼,尚兒又不會成爲暴君。”
齊璞瑜失語了片刻,才道:“我是怕你提前對盛朝宣戰……‘暴君’、‘昏君’二字不可輕言出口,容易讓人詬病。”
齊尚斂眸,“纔不會呢,尚兒有自知之明,況且,宣戰多浪費人力財力啊,還白白犧牲了將士,讓他們自己鬥個你死我活就行了。”
齊璞瑜嘆氣,伸手揉了下自己的眉心,少年到了叛逆期,一舉一動再有修養,做出的事情還是等同於“熊孩子”,最怕的就是潛移默化之後,行事越見離經叛道,長久來看,並不是好事。
可現下,若是馮九卿不醒,有些事情卻沒辦法處理。
相對沉默,齊璞瑜默然無聲地看着馮九卿,那張小臉上不見往日精神,那看似清冷實則讓人癡迷的嬌俏也伴隨着金簪刺入腦後一併陷入沉睡。
可他這一個多月,卻無一日睡得舒坦。
“對了,”齊尚突然擡頭,目光灼灼地看向齊璞瑜,“齊叔伯可去過邢府?聽說邢府裡出了件小事,有人死了。”
邢府,邢子濯?
齊璞瑜這些時日埋頭在奏摺當中,還真沒注意過他,不由挑眉,“怎麼死的?”
齊尚莞爾,“自殺,也可以說是他殺。他怕朕去找他麻煩,自己將腦袋穿過白綾,到了最後一刻又險些後悔,本來不想死的,卻被人踢翻了凳子,可笑不可笑?”
“誰踢的?”齊璞瑜若有所思,心中已經有了個大概的答案。
“朕的劍術老師,”齊尚得意道,“馮二公子咯。”
齊璞瑜嗤笑,“他倒是有閒心,還去管那個瘋子的死活,本王還以爲邢子濯會餓死,嘖,便宜他了。”
齊尚似笑非笑,伸手替馮九卿掖掖被角,見齊璞瑜沒有找麻煩的意思,又從牀上爬了下來,眼珠子一轉,一本正經地向外走去。
“朕去看看太醫來了沒,怎麼這麼半天都沒到——”
“站住。”齊璞瑜輕輕兒地按住他的肩膀,微微一笑,“明日,皇上開始自己批閱奏摺,臣在旁陪同便可。”
“啊?!”齊尚一雙鳳眼都驚成了貓眼,“齊叔伯不是說要借批閱奏摺打發時間的嗎?做事要有始有終啊!”
齊璞瑜斜睨了他一眼,“臣還有其他事可以打發時間,但皇上一天太閒,卻容易胡思亂想,本王擔心自己愧對先皇,還是請皇上宵衣旰食爲國長進吧,哈!”
齊尚:“……”
魏嬤嬤在外等候多時,目送齊尚鼓着腮幫子離開,氣呼呼地像炸了毛的小獅子,頭髮指甲都是張開的。
姚家沒了之後,似乎那在外故作成熟的小皇帝也有了讓人看了便會心一笑的一面,單純無邪,肆無忌憚,快意得很。
魏嬤嬤搖搖頭,恰巧看見郭老過來,遂忙迎上去,帶進慈榮殿。
“郭老稍等,”魏嬤嬤點頭示意,“王爺還在探望太后,容奴婢進去問問話。”
郭老似笑非笑,下意識想到了那日宮城前的一幕,鮮血橫流的太后,痛哭失聲的攝政王,有些事衆人心知肚明,便不再提,也能心照不宣了。
“您請。”
魏嬤嬤頷首,轉身走進內殿,低頭看着手上的金鐲子,這鐲子還是馮九卿送給她的,原先渾 圓,那日卻被她捏得變了形狀。
想起那日,她便忍不住一頭冷汗。
她死死拽住了齊尚,少年虛歲十歲,力氣卻大得驚人,她的手背被他劃破,手指險些被掰斷,若不是禁軍幫忙攔着,少年天子或許會直接從城牆上跳下去。
“母后!母后不要……不要死……不要!太醫!快傳太醫啊!”
聲嘶力竭的聲音叫人不忍卒聽,奄奄一息的母親彷彿耗盡了最後的力氣,任憑齊尚怎麼推動都沒有動靜,魏嬤嬤捂住他的眼睛往後帶,卻沒想到自己也已經模糊了雙眼。
氤氳的畫面裡,混亂不堪。
中箭倒地的人被姚子睿護着,蒼老的身軀本能性地擋住了禁軍毫不客氣的摧殘,而更讓人心痛的,卻還是那重重圍困中喑啞哭號的人。
杵着柺杖的馮宇從倒下那一刻就再也沒有站起來,人雖然已被馮九玉送回耀陽,可那父女之間永久遺憾的天倫之樂,卻再也無法彌補。
高高在上的攝政王何時那般驚慌失措過?何時曾有過全身爲一人顫抖的時候?又何時像世界崩塌了一半痛哭哀慟過?
魏嬤嬤不曾見過的,可那一幕太過震撼,纂刻在她心裡,讓她現在回想起來,還是無法不顫抖。
深吸口氣,魏嬤嬤走過屏風,看着坐在牀邊的人緊緊握住馮九卿的手,沉靜淡然的目光裡充斥着脈脈溫情,卻又緩緩收了起來。
“何事?”莫名喑啞的嗓音彷彿又回到了那日,魏嬤嬤有些難以開口。
良久,魏嬤嬤才道:“王爺,郭老來了,容他給太后瞧瞧,也許有一天會……會醒呢?”
“她當然會醒,”齊璞瑜深深地閉上眼,而後站了起來,“請郭老進來吧。”
郭老已經準備多時,來慈榮殿前,他特特在太醫院問過馮九卿的病情,雖然人人都說那傷口必死無疑,但馮九卿卻確確實實活下來了,像個活死人一般活了下來。
郭老見慣了生死,可真正看到馮九卿的剎那,還是忍不住嘆氣。
堂堂太后,傷痕累累,體無完物,可以想見在等待救援的日子裡,遭受了怎樣的虐待,若不是她護住皇帝,今日之東華,還能如此平靜嗎?
郭老不解,也未曾想解,他坐在牀邊,雞皮般皺巴巴的手慢慢號脈,沉吟良久,又換了一隻手號脈。
齊璞瑜一直靜靜站在旁邊,忽而問魏嬤嬤道:“皇上又去冷宮了?”
魏嬤嬤點頭。
郭老忽眯了下眼睛,“勞煩扶太后起來,草民想看看太后腦後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