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羅氏與雯月住了幾日,說是照料,哪用得上她們做什麼,每日只要陪着流素聊會天,便已算替她解悶了。
出宮時免不了抱着流素又哭一場,都心想這大約是此生最後一面了。
雯月也看着流素,眼中淚花亂轉,卻什麼也說不出。
流素貼近她,輕聲道:“你我二人說的話,一個字也不要告訴他。”
雯月張了張口,眼中全是疑問。
“如果你想讓他更傷心,就告訴他好了。”
雯月想了一下便明白了,他若知道流素爲他痛苦,他自然只會更難過。於是微微點頭:“我會說你在宮中一切安好。”
流素微笑了一下,眼底的淒涼之意隱隱流動。
兩人離去後,回到寢殿,流素只呆坐着出神。容秀和冰鑑這些日子一直見她如此,倒也沒覺得格外意外。
流素卻忽然開口道:“冰鑑,將我從前讓你扔掉的那把梳子找給我。”
“什麼梳子?”這麼貿然一問,冰鑑自然是沒懂。
“就是那把鏤金象牙梳子。我知道你留着,我初入宮時讓你扔掉,你卻偷偷藏起來了。”
冰鑑啊了一聲,神色猶豫,她不知道流素爲什麼會知道她沒扔,但更令她驚詫的是怎麼突然想起它來了。
“快去。”
冰鑑磨蹭了一下,終於還是從箱底把梳子拿了出來。
上面陳舊的血漬已經發黑,連象牙的顏色也變作暗黃,鑲金的梳柄卻染了斑駁的黑色。流素輕輕撫着牙梳上的血漬,輕聲道:“冰鑑,你知道雯月那天跟我說了什麼嗎?”
冰鑑一怔,本來她與雯月情如姐妹,應該更無話不談,但此次入宮,雯月並沒有跟她說太多府裡的事。
流素看着梳子,淚水一滴一滴滑落在上面。
“她說,是我姨丈設計讓我入宮的,爲的只是要讓我在皇上跟前邀寵……”
冰鑑聽她斷續地說完,整個人都是呆了。倒是容秀,雖皺眉良久,卻並沒有太多意料之外的震驚,畢竟當年在郎子騫說有人願爲流素去送死的時候,便隱隱猜到了幾分。
因此最先恢復過來的倒是容秀:“那現在怎麼樣,你還要去爲納蘭明珠的事求皇上?”
流素悽然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樣……我要怎麼辦皇上他現在不肯見我,我能想出什麼法子來?”
“就算見了,你有什麼法子讓皇上聽你的?”
流素咬着下脣,輕聲道:“至少要搏一下,倘若真是不行……”
“你也要跟他一起去死?”
流素不語,但已經默認了她的話。
容秀深深嘆了口氣:“你呀,你真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記得你曾問過我一句話,‘你難道真的能分得清什麼是對,什麼是錯,然後再去做?’現在我用這句話回答你。我分不清對和錯,但我知道我要去做,因爲……爲了他,我什麼都願意做。”
她靜靜回想起當年入宮前,兩情彌篤,最終被生生拆散,那一堵宮牆永遠隔斷了他們今生的緣分,然而隔不斷的卻是千絲萬縷的相思意。他守不住對她的諾言,卻守住了對她的情,十三年來,相思相望不相親,都是拜納蘭明珠所賜。然而今日,她卻因納蘭明珠的罪行冥思苦慮,想要爲他脫罪。
冰鑑遲疑道:“老爺他……也許是他讓三爺傳的話,主子你可不能中了他的計啊,難道你當初被他算計,也不怨恨他?”
她悽然苦笑:“沒錯,我恨他,可他根本不用在意我恨不恨他……只要有冬郎在,他何愁我不乖乖入彀?納蘭明珠,他果然下得一手好棋啊,我明知道是在被他利用,也只能心甘情願。過了河的卒子,還有退路嗎?”
她笑容悽婉,瞧着梳子癡癡地出神。明珠放任他們的感情,不管不問……他也應該想過,他犧牲的不只是流素,還有他的親生兒子。他連自己的兒子都可以算計在內,哪還會在意流素恨不恨他?或者他比納蘭性德看得更清楚,這對少年男女的癡戀怨慕,哪怕是那道森森的宮牆,也永遠隔阻不斷。
“他將所有人都算計在內,當年的我們,就算是感覺到事有蹊蹺,又哪裡是他的對手?他只是料錯了他要面對的棋手,皇帝的心思又豈是等閒人可以揣摩的?我身爲他的枕邊人,日夜相伴十年,尚且摸不透他的心思,何況納蘭明珠?”她這顆棋子,並未如納蘭明珠想像得那般有用,他雖下得好棋,但也要看對手是誰。
容秀皺眉道:“那天慈寧宮外究竟發生了什麼,爲什麼你一回來就全然變了,認定了皇上對你冷漠無情?”
流素不語,一遍遍回想在慈寧宮外他絕情地離去,那種令人震懾的眼神不斷在眼前放大,宣貴人的話言猶在耳,每每想起便令她氣窒心痛,周身發軟。不是她不肯說,是她不願再回想,不願再提及。
不由又想,看,他果然如宣貴人說的一般無異,這麼久以來明知她病了也沒來看過一次,若是往日,哪怕只是偶感風寒,他也會滿眼心疼地將她摟在懷裡哄着,哪怕她吃的藥都要親自看看是涼是熱,還是太苦了難以入口。原來這些,都只是作戲。
當然了,他本就是逢場作戲的高手。是她自己傻,纔會不知不覺在他的棋局中淪陷。這許多年看着他在別人面前作戲,早知他的臉上有無數面具,竟然還是不知不覺間信了他的情意,當真是活該。
無論柔真、紹貞、槐序……包括已逝的仁孝皇后、孝昭皇后、甚至程雲岫,哪個少女不是被他哄得團團轉,見着他時,都以爲自己在他心中佔了一席之地,其實,恐怕與她一般,都只是棋子。
這麼多枕邊人,沒一個能真正看透他,有這樣的對手,也是納蘭明珠的不幸。
這夜她光怪陸離的夢境中,納蘭性德的身影漸漸清晰,依然是少年時代溫潤如玉的模樣,含笑看着她,眼底盡是柔情無限。玄燁的身影漸淡,但他的眼神分明不同往日,既沒有兩情相悅時的寵溺,也沒有風雲難測時的沉黯,反倒是有種不屬於他的悲涼。
她掙扎在夢中始終醒不來,只無意識地攥緊被角。被窗外第一聲鳥鳴擾醒時,她覺得心口難言的窒痛,睜眼看窗外一線薄弱曙色,竟有些寧願在夢中不要醒來。她強撐着起身,才發現手中還握着一物,原來昨夜就攥着那把梳子不知不覺睡着了,連睡夢中也沒有鬆開。梳子上彷彿還有他的溫度,十三年來物事人非,但她所有的記憶彷彿都還在昨日。
她拿起梳子緩慢地梳着頭,聽得外頭通傳說惠妃和納蘭珍來了,便傳她們入內。
惠妃一蹙眉:“怎麼還坐在牀上梳頭,都什麼辰光了?”
“這陣子抱恙,不必去慈寧宮請安,自然就偷閒了。”流素依然是懶懶地倚着,對什麼都不上心的樣子。
“我不是說請安的事,七月底木蘭秋獮你知道麼?”
“日子早便定了,怎能不知。”
“隨行嬪妃中沒有你我,你知道麼?”
“意料之中。”
惠妃見她仍是慵懶淡定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嗔道:“別人不在隨行之列,都在着惱,唯獨你還不上心。我不在名單之列那是意料之中,你也不在,豈不是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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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人人都傳我要失寵了,姐姐不會沒有耳聞吧?”
惠妃窒了一下。
納蘭珍柔聲道:“敏貴妃,這事既然還有幾日,總有迴旋餘地的,咱們想想法子。”
“我不想去。”流素低頭拿梳子颳着髮梢,眉頭不易察覺地斂了一下。
“這可由不得你想不想去,秋獮來回得四五個月那麼久,萬一就在木蘭將處置的事定下了,你說該怎麼辦?”
流素頓了一下,沒有吱聲。
“我也不在隨行之列,這回你總不能讓我去求皇上捎上你,這種事他不會理我的。”
流素思索良久道:“讓我想想辦法。”
“你素日與宜妃、德妃關係都不錯,讓她們幫你說上幾句。”
流素搖搖頭:“不行,德妃向來明哲保身,凡是不能插手的事她絕不會多事;宜妃麼……”總覺得宜妃不是最佳人選,心中一時躊躕。
正當此時,又聽外頭通傳,說是胤禛過來看望她。
自打胤禛六歲入學,遷入乾東頭所,已來得少了。畢竟皇子學業負擔重,極少有空閒時刻。
“給敏貴妃請安,惠妃和珍貴人也在。”胤禛舉止得體,比從前更沉穩內斂,完全沒有七歲孩子應有的童真。
流素微微一笑,招手道:“過來,坐這邊。”
胤禛遲疑片刻,看了看惠妃和納蘭珍,道:“我還是站着說話。”他這年齡,已經初知男女大防了,有外人在的時候,不願有絲毫脫略行跡,逾矩之舉。
流素知道他的個性,也不勉強,道:“你就坐在那邊,冰鑑,讓纖娘給四阿哥端些點心來。”
“我用過早膳了。上書房裡消息封閉,我是今日才得知你病了,才趕過來看看。”胤禛這時候眼中才流露出一絲不安和關切,盯着流素看。
“沒事的,已大安了。”流素柔聲道:“近來學業如何,師傅有沒有贊你?”
“師傅們都很嚴厲,很少稱讚,但是也沒有挨訓。”清初皇子受訓極爲嚴格,遠不如普通人所想像的養尊處優。胤禛很少挨訓,已經很不錯了。
這時候纖娘送了點心茶水上來奉給他們,惠妃與納蘭珍隨意吃了幾口,見流素只和胤禛說話,不免無聊,便告退了。
胤禛只抿了幾口茶,一塊點心也沒吃。流素見他如此,問道:“這些點心你都不喜歡麼?”
胤禛道:“用過早膳便沒有再吃東西的習慣。”看她一眼又道:“不是你做的,就不想吃了。”
流素笑道:“那我起身去給你做些。”
胤禛搶上前按着她:“好好躺着不要亂動。”
“你還真將我當病人看待了。”
“瞧你氣色不好,自然還是病人。”審視她片刻道,“納蘭明珠的事我也有所耳聞,皇阿瑪不願見你,必有他的理由,你不要太擔心了。”
流素一怔,什麼時候輪到這孩子來替她操心了,不禁笑道:“你只管顧好你的學業,這些事哪是你一個孩子能理會的。”
胤禛卻反駁道:“皇阿瑪說,皇子從六歲起就不再是孩子了,所有東西都需要學,先皇六歲便登基了,皇阿瑪也是八歲登基的,在我這年齡,已經不能只做孩子的事了。”
流素一時竟不知如何反駁,然後嘆了口氣:“可是這樣的童年快樂嗎?”
“我很快樂,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就快樂。”胤禛露出一絲笑容,“師傅講的知識固然全面周到,卻沒有你講的好聽。”
流素噗哧一笑:“我只會誤人子弟……”忽想起這話還是玄燁對她的評價,笑容便消失了,心中莫名酸楚。
“可是我喜歡聽。”胤禛察覺了她的神色不對,問道:“皇阿瑪最近一直沒來看過你?”
“他政務繁忙……”
“我聽宮中有人謠傳,說因納蘭氏失寵,皇阿瑪便不待見你了。”胤禛冷笑,“不要理那些人的渾話,將來有一日我若大權在握,所有欺負過你的人都要拉去砍了。”
流素見他神色冷厲,竟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握住他的手道:“胤禛,這樣的話不要亂說。”
胤禛對着她時神色卻又轉柔和:“我知道的,隔牆有耳,也只有旁人不在的時候我纔對你說。”
流素看着他,心中忽然一動,這孩子有着超乎年齡的智慧,也許他能幫得上自己。她柔聲問:“七月底木蘭秋獮,阿哥們都要去的,是麼?”
“自然。”
“隨行嬪妃沒有我,你能想法子讓你皇阿瑪帶我去麼?”
胤禛睜大眼看着她。
“只你一人或許還不夠,你近日和太子關係不錯吧?”
“還不錯,不過他那人,向來驕妄……”
“你跟他說,我有事求他,讓他幫忙,和你一塊去。”
胤禛猶豫片刻,還是應了。
“你雖然聰明,究竟年幼,成年人的事,很多你無法理解,太子比你長了幾歲,要懂得多些。他應該會知道怎麼說,怎麼做。”
胤禛一撇嘴,顯然有些瞧不上,但終究還是點點頭。太子十一歲了,某種程度上來說已經具有一定成年人的思維。況且皇家的孩子都是早熟,太子亦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