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祥走後,容秀冰鑑才進來,流素並不隱瞞她們,直接說了。
兩人都是吃驚,沒想太皇太后對流素防範如此之甚。
“她只怕她一過世,便無人制得住本宮,因此才留了這道遺詔……”流素苦笑,她這一生,不是爲人所忌,就是爲人所恨,到底前世是造了什麼樣的孽。
冰鑑道:“不如告訴皇上,他暗中查起來,更爲方便。”
“當然不行。”流素斷然否決。玄燁至孝,倘若知道此事,必定左右爲難。而那道遺詔不問可知,定然是越過玄燁的權限,可以直接處決她。
見容秀一直在沉思,便問道:“你怎麼看?”
“奴才在想,遺詔會在何人手中。佟皇貴妃是最適宜的人選,但近年來她病骨支離,誰知大限會在哪日;柔貴妃與太皇太后素不親近,可能性也不大;惠妃榮妃失寵,且品性多少有些問題;宜妃與你交好;德妃……”
若是在德妃手裡,可是件棘手的事,德妃那張嘴,滴水不漏,想探出什麼口風絕無可能,而且以德妃的心機,流素不敢保證能得手。
“再往下是嬪,撇開安嬪端嬪僖嬪,只有成嬪。”容秀看了流素一眼,“這個可能性也不大,似乎太皇太后與成嬪也並不怎麼親近。”
流素鎖了眉,半晌道:“貴人以下不用猜了,都是些少不更事或長年無寵的,無以託付。”
“最可能的其實還是佟皇貴妃、德妃。”
“其實還有太后。”流素思忖良久又搖搖頭,太后那柔懦的性子,又無機心,很難保住詔書。
“爲什麼不可能是宣貴人?”
流素遲疑片刻:“宣貴人其實是個淺薄之人,一眼便能看透心機……”
“她有個不淺薄的父親,還有蒙古爲背景,對抗你是外戚中最大的力量,倘若詔書經她之手傳到了蒙古,你真是迴天乏力。”
流素遍體生寒,凜然道:“倘若蒙古王公拿了遺詔想要對付本宮,連皇上都無計可施……”況且博爾濟吉特氏本就是太皇太后的母家氏族。
容秀道:“先查查宣貴人近日動向。”
流素點了點頭,跟着又搖頭:“其實宣貴人可能性並不太大,博爾濟吉特氏在內務府無勢力滲透,想傳遞什麼出宮,還要傳到蒙古,竟不被皇上察覺,是件極難的事。”
“若是蘇麻喇姑假太后之命讓內務府的人傳遞呢?”
“那動靜就太大,福祥說了,這遺詔除了執詔之人和蘇麻喇姑,世上再無第三人知曉。”
“傳詔之人未必知道那是詔書,或者只當是宣貴人要遞迴母家的物事。”
“此去蒙古中途遙遠,傳遞之人倘若不知是何物件,便不會如何重視,有丟失的可能性。不過……審慎起見,還是要查查宣貴人。”
容秀應了,流素又道:“還有佟皇貴妃、柔貴妃、德妃、成嬪,凡有可能者皆要細查。”
“柔貴妃那邊可不能全讓沛珊去查,她不可靠。”
流素點了點頭,佟皇貴妃那邊,就更難着手了,冰鑑與榮慧交情最好,但絕沒有好到能出賣主子,旁敲側擊地打聽,又怕她防範更深;德妃那邊也是爲難,這兩人行事謹慎之極,想查個什麼出來已屬不易,想要得到遺詔更是妄想。
遺詔內容流素不知,但雖對她不利,也不可能是隨意就下旨降罪,將她處死,太皇太后若能做出這種武斷的決定來,在生前便已做了,哪用擬詔留予他人。應是對她頗有防範,要她會做出什麼來,遺詔纔會現世。
佟皇貴妃倒也罷了,她行事端方,雖有從前下毒的事梗在兩人之間,但她早產時流素並未對她不利,她已深有悔意,流素相信她既不可能爲人利用,也不可能隨意拿來對付自己。德妃心思難以揣測,就不好說得很,有胤禛的事橫在二人中間,德妃表面上對她毫無芥蒂,心裡怎麼想,沒有人知道。
相思子一事還未解決,遺詔一事又生事端,流素只覺得心煩意亂,不知這種日子何時方能到頭。
容秀見她臉露疲態,知道她這胎孕後中毒傷體,月子又未坐好,還要如此勞心傷神,不禁嘆了口氣,之前還說過她的選擇沒有錯,現在卻是不知該說什麼是好。嫁了這麼一個男人,除了情感上的不圓滿,日子過得也是步步艱辛,當真是苦多樂少。
流素當年那麼開朗率真的個性,入宮這許多年來也被磨礪得只剩下三分了。
容秀看她現在的模樣,也便知道,爲何她曾說過假如人生重來,在二人之中選一人,她依然會選擇納蘭性德。
縱然她再愛玄燁,又有何用,在他身邊,幸福便是奢侈之事,雖能看見,卻終究握不住。
舉喪之事過去後,玄燁的心情一直不能恢復,頭一回來流素這裡,只是看了看兩個孩子,看他了無興致的模樣,也不會再逗他們,流素便命乳母各自抱下去歇了。
滅了燈上牀,啓祥宮中星月無光。往常廊下總有微光,但流素命他們將廊燈也熄滅了,因爲這種時候他總是習慣黑暗。
“怎麼把燈全滅了?”良久他纔開口。
流素沒有說話,雙臂環住他,靠近了他貼在他胸前。
他也無言地抱住了她。
又隔了良久,他才道:“相思子的事,可能是僖嬪……”
流素震了一下。她想的並不這麼簡單,僖嬪此時,已沒有必要再做這種事。爭寵她此生無望,以僖嬪的智慧,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還有何意義?事一敗露,招來的無非是殺身之禍。上回不動她,無非因她犯下的罪過還不致死,但這回不一樣。
“朕想……”他並沒有再說下去,口脣已被幾根溫軟的手指堵住。
“今兒不說這些。”
他握住她的手,入手柔滑軟膩,香澤微聞。他輕輕放在脣邊觸了一下,道:“但這事兒拖了這麼久,該給你個交代。”
“這都不重要,皇上若是放心,這件事交給臣妾去處置。”她不想讓他再爲自己煩憂。他要承擔的那麼多,又怎能時刻守護着她。
“難道你還想替她求情?她害你已非第一次。”
流素默了一下道:“臣妾知道,抒寧一事,也是她所舉報。”只不過僖嬪聰慧,這件事並沒有由她親自去說,由朝臣報上,謀逆罪名落實,更難處置。
“你知道?”
流素淡淡一笑,道:“到最後她打擊了臣妾,也沒給她自己帶來任何榮耀,反倒令皇上心中不喜。既如此,臣妾還去跟她計較什麼?”她知道,玄燁不喜歡這種精心算計,打壓他人以爭寵獲利的。榮嬪失寵,孝昭皇后暴斃,最終也是因此。
“朕以爲在夫婦相處之道中,不應有算計這回事。”
“感情這種事,本應是先付出,而不是先計回報。而她們之所以先想着的都是回報,或者正因爲她們並不愛,她們只需要恩寵。”
“那你呢?”
流素沒有說話,纖纖素手在黑暗之中攀上他的臉頰,溫柔到極致。
跟着溫軟的雙脣貼上來,她的溫柔一點一滴滲入他心頭,一寸寸撫慰他心頭的傷痛。
“這些日子,你心裡悲傷,我卻不能陪伴左右,遠望着你爲太皇太后哭臨,我跟你一樣痛。”
她在他眼角觸到一點溼意,輕輕拭去。然後伸臂將他攬在自己懷中,輕輕撫摸他的發頂。
男人在脆弱的時候,其實與孩子一樣,都需要一種溫暖,與男女之情無關。
“小素兒……”
“如果你脆弱的時候只有我能看見,那我會傾盡所有,爲你撫平傷痛。”
“你會一直在朕身邊,永不離去嗎?”
“是的,直到你不要我的那一天。”
“如果人生就是不斷地失去,朕希望最後還能擁有的,是你。”
“只要你不放手。”人生有那麼多未知,她已經不敢輕易承諾。她和納蘭性德都願意用生命去守護誓言,卻彼此都沒有兌現承諾。
到最後贏的都是命運,輸的都是他們。
她輕輕伸手,合上他的眼。他太累了,需要的是休息。
他只需要有她靜靜伴在身邊,不該有再多的事去令他煩擾。
僖嬪坐在窗前,手中結着絡子,雙眼看着窗外。
她此刻心中空落落的,什麼也沒有。結絡子與女紅一般,是她一生最不擅長,且最討厭的事,可她此刻覺得,這絡子繁複困難,重重疊疊,正如她心中解不開的結。
快了,還有幾天?處理完太皇太后的喪葬之事,就該輪到她了。
從杜鵑被羈留慎刑司,她就在等着這一天,爲她的人生劃上最後一筆。
自打入宮,她彷彿什麼也沒得到,曾經恩寵一時,也不過是被皇帝當作觀賞的鑑品,把玩一陣便厭了。她聰慧美麗,打小便是少年們追逐的中心,到了宮中才發現自己不過如是。論美貌談不上絕色,論算計連身邊人都未曾防範得到。
她不願意去做這件事的,但是她的家族容不得她的退讓,哪怕已不得恩寵,仍不肯放過她。
連她想要平安地了此殘生也不行。
淚水無聲滑落,她手中的絡子已經溼透。
“奴才見過僖主子。”樑九功平靜地站在殿門口,並未請安。他手中的朱漆描金托盤上放着一壺御酒,一幅白綾。
“你來了。”
僖嬪的目光落在托盤上,淒涼一笑。
“僖主子喜歡哪樣,可以任選。”
“皇上果然厚愛,竟然還可以選擇。”
樑九功將托盤四平八穩地擱在桌上,再沒有言語,只看着僖嬪。
“對啊,本宮該早早決斷,讓你去交了差。”僖嬪輕輕提起壺,搖了搖。“好精緻的酒壺,鶴頂紅?”
樑九功點了一下頭,面無表情。對於僖嬪這種人,他已經不需要同情。
羊脂白玉的酒壺,幾乎能透着壺看見其中的液體。細長優雅的壺頸上,有一抹蘭草蜿蜒而下,這樣的珍品,用來盛的是斷腸的毒’藥。
“鶴頂紅,這麼美麗的名字……配本宮正合適。”僖嬪緩緩斟了一杯,手終於還是未能止住顫抖,濺了些許在外頭。
知道將死,和坦然面對生死是兩回事。
她才二十七歲,風華正茂,青春貌美,若不是嫁入深宮,只怕還在深得夫婿寵愛,兒女繞膝。
她顫抖的手舉起杯 ,一點一點,送到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