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柔嬪那裡坐了一會,安嬪也來了,她對柔嬪神色甚是殷勤,看着流素的眼神也與以往不同,從前好歹能維持個明面兒上的和氣,如今看了她卻好像見了毒蛇一樣,眼中不經意便流露出憎恨與恐懼來。
憎恨也便罷了,流素向來對這種眼光不陌生,走到哪裡都有人明裡暗裡的這樣看她,可恐懼卻由何而來?流素實在覺得有些好笑。
莫非安嬪把皇后的崩逝算在了流素頭上?從前她還真以爲皇后的死自己至少有一半兒責任,現在才知道她最多起了點推波助瀾的作用而已,這筆帳無論如何算不到她頭上來。
跟着又想,安嬪應是爲當年與皇后合着構陷她入宮前有不忠行爲的事。流素早便不在意了,不想安嬪還這樣心心念念記着。
流素瞟了她一眼,本還沒有太大興趣痛打落水狗,一個被皇帝視爲棄子的人她實在也不想費太多心思去對付,何況長久以來她很清楚,安嬪本身沒有任何威懾性,最多也就是被皇后推到檯面上的一杆槍而已。可如今見了安嬪眼裡不安分的神色,她只能略帶遺憾地想:“不要怪本宮不給你留半分餘地,實在是你助紂爲虐這麼久,也該歇歇了。”
柔嬪近來氣色略爲好了些,只要不提皇后和滑胎的事,她臉上偶爾還是能露一點笑容的。
“皇上心裡對柔妹妹惦記得很,只是未曾抽出空來看妹妹,便從弘義閣挑了這個讓本宮帶給妹妹。”
冰鑑和冰瞳立即共託了一隻紫檀木鏤花匣子來,打開了呈到柔嬪跟前。
裡頭是隻豆綠釉歲歲平安汝窯鵝頸瓶,瓷質薄透瑩潤,宛如美玉。
這物件顯然沒什麼分量,之所以要兩人託着,不過以示尊貴,以表皇帝對柔嬪的垂愛。
安嬪看了微微冷笑:“不過是件瓷器!”
流素笑道:“是宋代官窯貢品,瓷器難以保存,北宋汝窯瓷器到南宋已是罕見。汝窯瓷以瑪瑙末入釉,青如天,面如玉,蟬翼紋,晨星稀,如此完美且品相上佳,已很難得了。皇上賜這個給妹妹,是希望妹妹多福。”
安嬪不是很識古董,臉上便有些掛不住,見柔嬪命紫薇朱槿接過了,顯得很是歡喜的模樣,只覺得自己枉作了小人,神色更是陰鬱,又自圓其說道:“本宮沒有說它不貴重,皇上賜的自然都是好的,只是區區一件瓷器又沒什麼分量,何須兩人擡着!”
柔嬪知道她針對流素,有心化解,忙笑道:“想是紫檀匣子有些分量,瓷器又嬌貴經不得摔,敬嬪姐姐手底下的人做事仔細,生怕略有不當損傷了。”
安嬪道:“妹妹年輕單純,不如人家有心,既是皇上有心來看妹妹,又豈會不親自過來?焉知是不是有人刻意阻了皇上,拿了皇上賞賜的物件來給妹妹顏色看。”
流素笑着看安嬪,以往真是沒看錯人,連刻薄傷人的話都說得如此膚淺露骨。孝昭皇后當年看中她,想來不過因爲她有幾分姿色,嫵媚動人而已。
又寒喧幾句,囑咐柔嬪要放寬心思,好生調養身子,日後更會多子多福。
流素不愛看安嬪的樣子,便要起身告辭,便聽外頭通傳:“敬事房筆貼式羅碩奉詔令調遣人手,特來知會柔嬪娘娘。”
“調遣人手?”安嬪柳眉一皺,“這唱的是哪齣戲?柔妹妹你要求調換手底下的人了?”
“沒有。”柔嬪也是一臉的茫然。
流素心裡有數,也不作聲,靜靜看着。
“傳。”
羅碩手中奉着敬事房詔令,恭恭敬敬給三人請了安。流素見他二十來歲,精幹穩重的樣子,依稀有些面熟,好像是顧問行的徒弟。
“奉誰的詔令,要調誰?”
羅碩答:“敬事房顧總管詔令,要調遣柔嬪娘娘宮中的小太監宋柳去南書房司灑掃之職。”去南書房本也是個好差事,可以常常面見聖上,可灑掃卻是無品級太監做的,對宋柳來說這顯然不是升遷。
宋柳年紀雖小,可跟了柔嬪之後還是較得意的,不知是不是因爲跟柔嬪差不多年紀的緣故,柔嬪覺得這小太監更和她說得上話,纔將他從坤寧宮撥出來跟着自己。
果然,柔嬪聽了蹙起秀眉:“宋柳挺好的,爲何忽然要調他走?本宮身邊人手本就不足,再調了他去……”
“回柔主子,顧總管安排了兩名奴才給柔主子調用,現在宮外頭候着。”
柔嬪仍蹙着眉,雖不語,看得出不太高興。
安嬪察言觀色,知道柔嬪年輕面嫩,不好意思駁了顧問行的調派。
按理說太監統歸敬事房管制,顧問行有全權調派各宮太監,但事實上各宮安排了的人手都不那麼容易調遣,尤其是得寵的、位分高的,一多半都是自己挑的人,用慣了的熟手,豈能隨意調動?只有那些失了寵沒名沒位的,選不了身邊的奴才。
安嬪便冷笑:“顧問行如今權力不小呀,連柔妹妹宮裡的人調派都隨意作主了,也不用先問過一聲!宋柳犯了什麼事,要調離永壽宮?”
羅碩溫聲答:“回安主子,是佟貴妃娘娘的意思。”他也不多解釋,直接一頂帽子壓下來,安嬪登時開不了口。
安嬪坐在那裡一臉意難平的樣子,憤然道:“好呀,好!都會拿佟貴妃壓人了!”
柔嬪這會兒已展平了眉峰,望着羅碩,語音清柔地道:“單只是本宮身邊的人要調,還是整個宮裡人手大調動?”她不像安嬪,開口問的便是重點。
羅碩道:“自然是大幅調整,不止柔主子身邊的……”
“嬪妾身邊的人也都調了!”語音未落已被人打斷,便見福貴人從外頭進來,臉色很不愉的樣子。她向來便不是個好說話的,此刻更顯得有興師問罪之意。朝柔嬪等三人福了一禮便道:“本還以爲只是嬪妾這種人身份低微,身邊的人才會隨意被人調來調去,不想柔嬪娘娘這裡也有人被調了!”
福貴人憤憤不平地不時瞅着柔嬪,一臉煽風點火的樣子。
柔嬪靜靜聽着,安嬪卻想起了什麼似的問道:“啓祥宮的人也調動了?”
羅碩一翻手裡的花名冊:“安主子身邊的和勤、和興一個被調到茶庫守門,一個被調到重華宮伺候。”
安嬪一聽自己身邊的人居然還調動了兩名,盛怒之下刷地站起來:“爲何本宮身邊調動的人還更多些?”
流素瞥了她一眼,心中揣測着安嬪身邊的兩名太監被調動不一定是因爲他們看着不安分,極有可能是刻意要清換她身邊的親信。
羅碩神色更謙恭:“回安主子,這都是上峰的意思,今次調遣只說是宮中人手清換,並沒有具體說到哪個宮裡哪位主子身邊的人爲何要調動,應只是公事上的調派,覺得有些奴才原在自己的位置上呆久了生出憊懶之心,有些守司庫的更會生出別樣心來,因此才……”
話未說完,安嬪已一盅茶朝他臉上潑過去,還是燙熱的,雖還不至於燙出燎泡來,可也把羅碩的臉當時就燙得紅了起來,衣領以下肩部衣衫盡溼。
羅碩跪在當地,一聲不吭,神色保持着原有的謙恭。
柔嬪臉色有些變,流素已按捺不住,語調淡淡地道:“安姐姐未免肝火太旺盛了,尚未炎夏,這性兒何至於如此火燥?不過是個傳話執行任務的奴才罷了,安姐姐縱將他治了罪砍了腦袋,也消不了心頭這口氣。”
安嬪迅速轉頭狠瞪了她一眼,再問羅碩:“敬嬪娘娘身邊的人可有調動的?”
羅碩看一眼打溼的花名冊答:“回安主子,敬主子身邊沒有人調動。”
“那佟貴妃娘娘呢?不用說,也沒有?”
“是。”
“哼……哼……果然是好,承乾宮的人都不用調動!那還有哪個宮沒有人調動的?”
羅碩道:“景仁宮、翊坤宮、鹹福宮。”
景仁宮現在那情形不可能有人調進調出了,翊坤宮裡從祥意自殺、小狄子被杖殺後才調了兩名新太監進去,瓊貴人死後身邊的人也都調出去了,便也沒有動。鹹福宮裡只有張常在和姒貴人,目前除了辛者庫人之外,只有一名八品侍監,三名沒品級的小太監,基本無從調起。
安嬪道:“原來不是人人都沒面子的,柔妹妹,看來沒面子的只有咱們這幾個。”
柔嬪並不附同,只問:“真的只是單純的人手調動,沒有別的原因?”
流素聽柔嬪總共只問了兩三句,卻句句都直指關鍵,不由彎出一絲笑意。
羅碩道:“是。”
“你下去吧,讓調給本宮的那兩人進來,給本宮看看。”
“嗻。”
羅碩退出去的時候聽見安嬪冷笑:“妹妹別問了,都說的是藉口,哪裡有真話跟你說?否則怎麼有人宮裡的人沒動,偏只咱們的人動了?你瞧瞧,本宮不過潑了個奴才便有人站出來說公道話了,可見這後宮都快成她的天下了,好在也不過跟咱們一樣身份,還以爲跟佟貴妃平起平坐了呢!”
從永壽宮出來,冰瞳便氣憤難解地道:“主子您也不回她幾句,從前見她說話柔聲細語的,還不曉得竟說得出這樣難聽的話來,主子您得罪了她什麼,她要這樣針對您!”
流素一笑:“她比本宮多伺候皇上幾年,倚老賣老也是正常。”
“可她分明是針對着您罵的!”
“哦,孝昭皇后崩逝了,她心裡空蕩蕩的沒個倚仗,自然難免失態了。”流素隨意笑笑,“她呀,急於想給自己找個靠山,本宮覺得這人怎麼就這麼沒有主心骨呢,好歹也是嬪了,如今除了佟貴妃底下也就只有嬪位,怎麼好像沒有半點主張似的,慌慌張張只想拉攏柔嬪來當靠山!柔嬪才十六七歲,難道就事事比她精幹練達些?”
“主子也不生氣,還笑得出來。”
冰鑑道:“你別乾生氣了,主子犯得着跟她計較麼?沒的丟了臉面。”
流素又一陣輕笑。
玄燁動作真快,這就命佟貴妃下旨調動人手了,凡看着有點問題的自然都要調動,這叫寧可錯殺不可放過。柔嬪身邊那個宋柳,長得眉清目秀,肌膚白晳,又和柔嬪太親近了些,自然是要調動了。
流素倒不覺得柔嬪會和那宋柳有什麼問題,不過他是秦百川的徒弟,調了也好。
回了明德堂才聽展柏華說此次調動的太監足有一百多號,牽涉之廣真是令人咋舌。
“怎麼會有這麼多?”各宮太監也就那麼幾號提得上頭面的,辛者庫人日常不大接近主子,只司雜掃之職,應不屬於調動範圍。
“不知道,聽魏珠說的。”
調動幅員這樣廣,佟貴妃未嘗不是在趁此機會廣清人手……孝昭皇后精心佈置了幾年的眼線內應,該是撤光了吧?佟貴妃應該會很感謝流素這一招枕頭風的,給她一個由頭剛上手就清人,還名正言順,用不着找藉口,也不用明抽暗調。
流素想着不禁笑着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