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素這日翻看女史記錄的《恭挽大行皇后詩四首》,不禁微覺悵惘,又將孝懿皇后給自己的錦袋取出,解開抽繩,小心翼翼倒出一枚髮飾來。
只是一枝喜鵲登梅白玉簪,論工藝精緻、選料昂貴的髮飾,皇后不知有多少,這枝雖是整塊羊脂白玉鏤雕,但也算不得最珍貴的,她能將之珍藏,多半是福全當年送她的。
她要將這簪子還給福全,用意可知,這一世的情,只能如此不了了之,自此陰陽相隔,再無聚首之日。
流素輕嘆了口氣。這對帝后夫妻,同牀異夢,卻又有深厚的親情在內,不知究竟令人羨還是令人嘆。
“月掩椒宮嘆別離,傷懷始覺夜蟲悲。淚添雨點千行下,情割秋光百慮隨……”流素□□了幾句,便聽聞外頭通傳玄燁到了。
她放下手頭詩箋迎上去,卻還是被他見着了,拿起素箋看了一眼,道:“你也在看?”
“看皇上對皇后如此情深,不免感嘆。”
“你這算是吃醋還是當真感嘆?”
“臣妾要是連大行皇后的醋也吃,早被醋給淹死了。”她拿過詩箋,出神片刻道:“皇上對皇后思念甚深,臣妾自能明瞭,只不知臣妾死後,皇上會爲臣妾寫幾首詩詞?”
玄燁臉色一沉:“朕一首也不會爲你寫。”
流素看着他。
“你若敢離開朕,朕三日內便忘記你,廣納嬪妃,再也不去想你。”他語氣沉沉,似乎不在說笑。
流素有些發怔,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看了她良久,道:“你總是承諾會陪朕一生一世,你若是輕易毀諾,朕自然不會原諒你。”
流素不禁苦笑:“可生死由命,富貴在天,陰陽相隔之事,又豈能由人力定……”話未說完,便被他捂住口,再看他雙目赤紅,神情含悲,不知是無端勾起了對皇后的思念還是當真在想像流素離開的情景。
流素掙脫他的手,道:“好了好了,只是隨意一句戲言,皇上不必當真。”
跟着心中酸澀無語,輕輕放下詩箋。
“以後不要再問這種問題。”
流素深吸了口氣,回身朝他展眉一笑:“臣妾還要陪皇上一生一世呢,等着白髮蒼蒼的時候挽着你的手,怕是沒機會讓皇上寫悼亡詩了。”
他明知她強顏歡笑,卻也現出一絲笑意來,道:“你如今越來越會胡思亂想了,你比朕小好多歲,怎麼也是朕走在你前頭。”
“嗯。”想了想不妥,搖搖頭:“皇上要是先走了,臣妾怎麼辦?”
他笑道:“朕去奈何橋上等你啊。”
流素笑容一凝,心頭一沉。
“怎麼不開心了?”
流素手微微顫抖,半晌無語。
人在說來生的時候,其實往往並不相信來生,倘若真有來生,她該在奈何橋上選擇誰?
他卻以爲她在爲生離死別的話題傷感,笑道:“不是你先說這些不吉利的話麼,怎麼如今聽了也覺得不舒服?”
流素回過神來,淺淺一笑:“那以後都別說這類話題了,今生相遇,若不能珍惜這段緣份,還談什麼來生的虛無縹緲。”
他也微笑一下,擁她入懷。
康熙二十九年。
三月間,御園那株國色天香牡丹居然又開了花,人人見了那花都不覺得欣喜,彷彿它每開一次花,不久便有一位皇后謝世,說不出的詭異。
五月該當準備去秋獮,流素照例是不去的,雖然玄燁每次想帶上她,但她總是堅持。如今更有理由,六宮事務繁忙,柔貴妃自遺詔一事後雖還頂着協助理六宮的名兒,其實已被架空,流素一人實在是分身乏術。
她便提議帶上密貴人,但卻被玄燁拒絕了。自他說過不再宣召密貴人,這一年多來當真是將她冷落在旁,年節聚會相見時雖對她和顏悅色,有時還會說笑幾句,但卻再也不宣她留宿。
流素知道他怕自己不開心,又覺得這樣對密貴人未免有些殘忍,但愛情這種事不能相讓,她最終也只能嘆息一聲。
左右宮中受冷落的也不是密貴人一人,大把的嬪妃長年見不着皇帝一面,都屬正常。哪怕同住啓祥宮的媛貴人,近水樓臺也沒得月,總見着皇帝過來,卻從未被宣召。
秋獮大軍預算六月出發,流素近日着手操辦此事,卻總是覺得周身無力,想是操勞過度,心神疲累。
是夜,玄燁過來看她,又問她是否當真不去木蘭。
流素搖搖頭,朝他微笑一下:“皇上若寂寞,便捎上去年新入宮的新人。又或者在木蘭,又會有人向皇上進獻美人。”
玄燁瞪了她一眼:“朝臣進獻美人,你倒是挺歡喜的。”
流素忍笑道:“不歡喜能怎麼辦,難道日日落淚,惹皇上心煩?”
他握住她的手,面有不愉之色。
流素知道他不願離別數月,柔聲道:“皇上總不能南巡北狩都帶上臣妾,況且近日身子不適,更經不得舟車勞頓,着實乏力。”
“身子不適?你怎未說過?有沒有宣御醫過來看看?”
流素搖搖頭:“沒有大礙,每日裡忙着,都忘了這事。改日再宣他來吧。”說着覺得一陣難受,蹙眉捂住了口。
“怎麼了?瞧你這模樣,該不會是近日操勞過度吧?”
“大約……”一句話沒說完,酸水泛上來,趕緊又拿帕子掩口。
“朕瞧瞧。”他不由分說伸指在她的手腕上,凝神搭了會脈。
流素臉上微紅,想要將手抽回來,低聲道:“真的沒事……”
“你有了?”
她微微一笑:“多半是。”她這已是第四次懷孕,雖未經御醫診脈,但自己自然是知道的。
“怪不得你不去木蘭,頭三個月經不得車馬顛簸……只是你爲何不告訴朕?”
“御醫尚未確診,萬一不是呢?”她看他臉上笑容,抿嘴一笑:“有什麼好高興的,皇上都有多少皇子公主了,多得煩都煩不過來,不過又增添個累贅而已。”
玄燁抱住她笑:“只要是你生的,再多少都不嫌多。”
流素嗔道:“討厭,再生下去,臣妾這體態早晚要變得水桶一樣。”
“讓朕瞧瞧這水桶是有多粗。”
他伸手摸去,才兩個多月,這會兒她小腹自然是平的,卻被他擾得一陣痕癢,咯地一笑避開。
“還是這麼纖細,有你這麼好看的水桶麼?”
兩人調笑了一陣,他看着她:“你有身孕,又終日勞神,朕想今年木蘭秋獮是不是該取消不去了。”
流素笑道:“臣妾自己會留神,都生過兩個了,該注意什麼都是知道的。”
“朕還是不放心。”
流素撫着他的面頰,神色溫柔,道:“不過數月而已,從前的事不會再發生了。”
他嘆了口氣:“朕始終不能給你一個大婚儀式……”
他似乎不是第一次說這句話,流素怔了一下,她出身並不顯赫,從來也沒想過正位中宮,況且早知歷史上沒有她這麼一位皇后,自然從來也沒想過要他給自己一個大婚儀式。但他既然這麼說了,她便也默然。
他知道她想要什麼,所謂中宮皇后,六宮之主,她一樣都不稀罕,可是大婚儀式卻是每個女子都會想過的,如她這般,選秀入宮,隨意一個日子便被臨幸了,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婚嫁,到頭來也不是他的正妻。
流素也想像過穿上大紅嫁衣,然後羞怯好奇地候着她的夫君爲她掀開紅蓋頭,但那彷彿已經是隔世的事了。
她沒有穿過大紅嫁衣,沒有喝過合巹酒,也沒有看過紅蓋頭外她的夫君是什麼樣。她再受寵愛也不過是皇帝的嬪妃,等如是大戶人家的妾侍而已。
玄燁見她不語,知道她心中失落,輕聲道:“中宮虛懸,是因爲朕答應過皇祖母,永不立你爲後。”
流素一震,茫然擡眼看他。
“但朕這一生,也不會再立他人爲後了。”他微微苦笑:“自東珠崩後,皇祖母曾要求朕將瑞珊正位中宮,但是朕拒絕了……那時候若不是她病危,朕也不會冊她爲後沖喜。”
流素怔怔半晌,她從不知道中宮虛懸是因爲自己。聽他柔聲低語,說再也不會立他人爲後,她心絃又顫了一下。
在他心裡,她始終都是唯一的,無人可以比肩。這些年爲她默守的那點堅持,她從來不知道。
“沒有關係……我不在意,我有你就夠了。”她輕輕將頭枕在他肩上,恍惚想起她的初夜,他命人燃了一對龍鳳花燭,那時候或許就動過念要冊她爲後,但也只能是動念而已,那時候他卻不能作主。
可是她剪斷了燭芯,她不想和他一生一世。
人生,總是悔不當初。
去木蘭之前,流素正式受冊爲皇貴妃,是爲孝懿皇后之後身份最尊貴的嬪妃。(歷史上的敬敏皇貴妃,是死後在雍正年間追諡的。)
柔貴妃拿銀剪,一點一點剔着燈花,神情恍惚。
遺詔一事後,他果然沒有再理會過她,雖在意料之中,但真正面對這事實的時候,她還是難於接受。
成嬪看着她一天天憔悴下去,心中難受,但是卻和她一樣境遇,除了徒勞的安慰,又能做什麼。
“文熠,你說我當初是不是錯了,不該孤注一擲,想要致她於死地的……”柔貴妃眼中一滴淚珠滑落,她的臉龐越發瘦削,燈下連氣色都有些蒼白了。
成嬪沒有說話,當初不是沒有勸過她,只是她不聽而已。
但這時候若再說什麼,便是落井下石了。
“我並不後悔對付她,只恨爲什麼連老天都要幫她……她這是第三胎了,還沒生便冊了皇貴妃,倘若是個皇子,立爲中宮也非不可能。”
“皇上要立她早便立了,不等今日。”
柔貴妃搖搖頭:“誰知道他想什麼,我從來都猜不中。但立與不立,也無所謂了,她已是後宮之主,誰還能比她尊貴。哪怕她只是個貴人、答應,在皇上心裡都是獨一無二的。”她悽然苦笑,這麼多年處心積慮,步步經營,終不過是如此下場。
她清楚,皇帝不來動她,不過是因爲她母家的勢力猶在,而她還未做出什麼令他不可容忍的事而已。
但如今回想起來,當初遺詔之事若真能成功地致流素於死地,那現在死的恐怕是她了。
可那時候滿心只有恨,連後果也不顧忌了,只想着要那個賤人去死而已。
“我後悔,只是沒想過要爲胤礻我留條後路……”柔貴妃滿面淚痕,看着成嬪,“我愛了他一生,最終卻落得如此,他從來都沒有將我放在心上過。文熠,你說你從未被人愛過,我又何嘗不是如此!章佳流素被幽禁南苑時,他召我侍寢,去了卻又一臉冷色,連碰都不碰我……我知道他在想章佳流素,他覺得我不像她……”
成嬪聽着越來越驚詫,這些是連她也不知道的事。
“我爲了像她,只能將沛珊宣來,每日裡模仿她的言行舉止,學她走路的步態,學她的笑容,學她喜歡的一切……”
“你……你這不是硬生生將自己變成另一個人嗎?”成嬪那時候與她還不及現在熟稔,否則該早看出她一點點的轉變的。
“對,爲了討皇上歡心,我就將自己慢慢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連自己都不認識的鈕祜祿柔真……他一點都不知道我爲他做的這些事,只是忽然之間,覺得我有一個神態,一個舉動像章佳流素,便開始留意我。他看我的神情便漸漸變了,有時候還會用柔情繾綣的眼神看着我,你知道我最恨的是什麼嗎?”
成嬪不自覺搖頭。
“他有一次激情時,居然喚我小素兒……他自己全未察覺,可是那會兒我真的想去死……”
成嬪打了個寒噤。原來柔貴妃對敏貴妃的恨由來已久,其實已不單純是調查往事的積怨而已。
試想她若遇到這樣的事,只怕也會崩潰。
“我被封爲貴妃,不過是因爲他覺得我有幾分像她,不是因爲他寵愛我。那時候她身在南苑,他見不着她,相思入骨,哪怕找個替身也是好的……”
“柔真……”
“後來她在南苑病重,他聽聞這消息也病倒了,我知道他是憂慮成疾,所以不讓任何人去看他。倘若令他又想起了她,那他心裡哪還會有我的位置?果然,自打章佳流素回了宮,他看我的眼神便變了,再也沒有從前那種柔情。”
“柔真,別說了。”成嬪就算對她的遭遇未能感同身受,也知她如今再提這些只不過徒然自苦而已。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別說再和敏貴妃爭什麼,就算想讓玄燁再多看她一眼恐怕也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