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坤寧宮,流素的心情並不好。寧鳳宸固然是她一生最可怕的對手,卻也是她最不願面對的對手。
董欣永遠都不知道寧鳳宸還活着,當然也不會知道他將要死去。她沉浸在自己的幻境裡,活在一個虛構的精神世界。她已經不會痛苦了,痛苦的是現在活着的寧鳳宸。
自然,他也將要死去,很快便能解脫一生。
但流素還要活着。
她無聲一笑,滑落脣沿的淚水是苦澀的。
月底,秋獮隊歸京,諸嬪妃迎駕。
流素身子不便,只盈盈下拜,便被玄燁扶起。他打量她一下笑:“氣色還好,只是這些日子你辛苦了。”
流素也報以一笑。
他又看一下芳貴人,也是一般的臃腫,笑着說了幾句,便起駕去向太后請安。
這回倒是沒帶什麼新鮮美人回來,當晚上便去了啓祥宮。哪怕明知她不便,還是思念情切,見了她便抱住纏綿了一番。
流素見他情熱,不禁抿嘴一笑:“皇上這回去秋狩,果然是沒帶什麼美人回來,否則怎麼對着臣妾一個孕婦也能如此……”
他瞥了她一眼,神情似有不滿:“朕若是帶個美人回來,你定要心中不快,不帶呢,你還要取笑。”
流素被他抱着,周身發軟,低低一笑,也不反駁。
他低頭在她耳垂上輕咬了一口。“朕只是想你。”
“我知道。”她柔聲答。
“哼。”他透着不滿的眼神看着她。
她想了想,在他耳邊輕聲道:“我也想你,每日都想。”
果然見他面上泛出笑意:“見了面以來就這句最好聽。”
“都七個月了,有沒有覺得格外辛苦?”
“倒是還好。”流素低頭撫着小腹。
“只不知是男是女。”
流素想了想:“多半是個女孩。”她不記得胤祥還有個一母胞弟。
“你不是已經有掬盈了,還想要個女兒?”
“那皇上想要個兒子?”
他笑道:“都好,只要大小平安便行。”將手按在她手背上,凝視道:“在木蘭只是擔心你,總怕你有什麼意外,又或者操勞過度,你有不適的時候,朕也不能相伴。”
“之前兩胎,皇上不是一直都陪伴着臣妾麼,你是皇帝,總不能日夜伴着一個嬪妃。”
“以後不管你生多少個,朕都會留下來陪你。這回去了木蘭,總覺得後悔,不該將你獨自留在京中,讓人好生牽掛。”
流素心底酥軟,漫應了一聲,偎進他懷裡,閉上雙眸,只覺得心安。
回宮後幾日,他每夜都留宿啓祥宮,並沒有去看過芳貴人。
同爲孕婦,待遇如此不同,芳貴人心中自然委屈萬分,朝着祺貴人哭訴:“她懷的是龍裔,我懷的便不是麼?皇上除了回宮那日與我寒喧幾句,再也沒來過長春宮一回,倒是日日留宿啓祥宮。倘若是在乾清宮宣人侍寢那也罷了,畢竟我有身子的人不便侍寢,可皇貴妃也跟我一般有孕不便,留在她那兒怎麼就那麼好?”
祺貴人默然。她雖跟着去了木蘭,在那裡宣召次數也不少,但向來只是聊天,聊的還多數是她姐姐孝懿皇后生前的事,聊到最後她都覺得思念之情漸淡,再不像從前那樣傷懷了。
“紹貞,你發什麼愣?”
祺貴人回過神來,輕嘆一聲:“你終究是有了,不管他理不理你,至少你以後不必再孤單,不必日日除了守候被宣召,便百般無聊。可我……”
“他……還總是不碰你?”
祺貴人沒有答話,從神情便能看出來了。
“那你就不會試着勾引他一下?”
祺貴人苦笑,她幼承家訓,並非芳汀可比,哪裡拉得下臉來做那些媚惑之事。
“男人不喜歡你這種成日規規矩矩的女子。若你在閨房之中也是這般守禮,誰不敬你三尺遠。”芳貴人說的倒是實話。
祺貴人心煩,道:“可他也不喜歡狐媚女子。”
芳貴人啞然。他當然不喜歡,否則她那幅春宮圖早便有效了。在這方面如何收放自如,把握尺寸,可就不是隨意能做到的了。
“算了算了,不想這些煩心事,我還是先睡一會去,現在格外容易乏。”
芳貴人睡下後沒多會兒,便被玉賢喚醒,稟說坤寧宮那邊有消息,讓捎話過來立即過去。
芳貴人倦意連天,打了好幾個哈欠,才半夢半醒起了身,坐着發了一會兒呆,道:“怎麼這會兒叫我過去,難道有事?”寧鳳宸可從來沒有主動找過她。
這傳消息來的是從前伺候在仁孝皇后身邊的另一個太監,與肖慶一樣留守坤寧宮的,他不如肖慶可信,因此本來是從不知道寧鳳宸的存在的,後來肖慶出事,芳貴人不得已啓用他,給了不少賞賜,卻還是終究沒說實話,只讓他每日送些吃食去偏殿,不許在那裡逗留。
這回他在送吃食的時候發現一張字條,讓芳貴人速去坤寧宮,心中驚疑,便送過來了。
月色微明,坤寧宮寂靜如常。
芳貴人照例讓玉賢留守在外,一來隨時報訊,二來她從未讓這三名近身宮女看到寧鳳宸的模樣,她對任何人,也都存着一兩分防範的。
推開偏殿門,提起手中小燈高舉,尚未照清殿內景物,便覺得頸後一麻,天昏地暗,登時軟軟倒下,跟着殿門關閉。
玉賢左顧右盼,這回芳貴人進去時間太久,似乎與往日不同。正焦慮間,忽聽聞有人叫:“走水啦……走水啦……”她大驚,回頭一看,見偏殿內火光搖曳,似乎有什麼燃着了。
跟着守宮的兩名太監慌慌張張去提水,還沒等玉賢反應過來,便聽見魏珠的嗓音:“皇上駕臨——怎麼這坤寧宮內竟無人迎駕?”
玉賢只覺得魂飛魄散,想都不想直接衝往偏殿,用力去推門,那門卻始終不開,竟是從裡頭拴上了。
“小主……小主……”
跟着坤寧宮一團凌亂,大呼小叫的聲音到處響起。坤寧宮值守宮門的雖只二人,但還另有司灑掃的宮女太監睡着,此刻從夢中被驚醒,也都慌亂地起身,七手八腳往這邊趕來。
皇帝的步輦在宮門內停下,玄燁扶着流素緩步過來,見此情形,臉色一沉。
兩名值守太監擔了水過來,見玉賢推不開殿門,用力便去撞,幾下撞開了,見裡頭火光熊熊,炕上赫然躺着兩個人,相擁相抱,衣衫不整。
火頭剛起,倒是不算多危險,只幾桶水燒過去,再拿棉被撲打,終於是滅了。
滿殿酒氣瀰漫,火勢正是從炕几上的銅燈盞燒出去的,几上有燒焦的衣物,還有翻倒的酒壺,酒液四溢,多半正是這些衣物和酒引起的火災。
火勢一滅,便聽玄燁森冷的聲音響起:“出去。”
正忙碌的太監宮女們一怔,不敢多言,瞬間退盡。
流素從一名宮人手中接過盞燈籠,緩步跟着玄燁入內,順手將殿門帶上。
兩人站在那裡,一直靜默無語。
藉着燈籠微光,看得清清楚楚,炕上躺着一男一女,男的頭靠在炕幾沿上,火勢從此處而起,雖並沒有引起太大火災,但他已被燒得面目全非,只見燎泡成串,全看不清原來模樣。
女的枕在他腿上,衣襟散亂,玉臂香肩皆裸在外,但腹部隆起,赫然是芳貴人。
“皇上……”流素見他不動,慢慢走過去,探了一下兩人鼻息,迅速縮回來:“男的早死了,氣息全無。芳貴人……氣息尚在,只是全身酒氣。”
她手微微顫抖,臉色泛白,強抑心中情緒。明知這男屍必是寧鳳宸無疑,卻也沒想到他選擇了這樣慘烈的死法。他先從自己臉上開始燒起,自然是不欲讓人知道自己身份,也許他本想連芳貴人一同燒死,卻不料救火及時,火勢尚未蔓延。
又想現場如此凌亂,僞造得如同通姦場景,只怕他是算計好時間,才令人通知流素的。那麼倒不是想要連芳貴人一起燒死了,只是刻意如此。
流素看着他的死狀之慘,莫名只覺得心裡難受,半分除了心腹大患的喜悅也沒有。
玄燁終於開口:“她一個孕婦,怎麼可能在這種時候喝酒。”
流素聽他聲音穩定,並無喜怒,顫慄着朝他看去,他臉上除了陰鬱之色,並無其他異樣。
“這件事……”
“皇上,這件事臣妾當真不知情,只是方纔聽人來稟,說芳貴人又來了坤寧宮,才與皇上一道過來。”傳話的人是流素事先安排好的,寧鳳宸訊號發出,他便去報訊,至於整個計劃前後,其實流素也不是很清楚。
流素告訴他的,只是發現了芳貴人近來偶爾會在夜半出入坤寧宮,行蹤詭秘,而她以耳墜丟失爲名,將肖慶羈押審查,卻沒有發現別的異樣。
至於肖慶在審刑司的供詞,與流素所言並無出入,肖慶其實也沒有見過偏殿內的這人,只是知道有這麼個人,每日需要他送吃食過去,然後依言與芳貴人聯絡而已。
但目前這種情形,皇帝理應不可能對這種通姦現場毫無反應。
照常理論,任何男人見了這種場景,都會不再相信這個女子的清白,哪怕她只是個孕婦。畢竟孕婦理論上雖禁行房事,但其實嚴禁的只有前三後二這幾個月。
“先把芳汀弄醒。”
流素應了一聲,去搖了幾下,芳貴人卻依然不醒。剛纔那麼大的動靜,火光甚至燒得她身上灼熱,她猶自未醒,只憑流素搖這麼幾下,自然不會醒轉。
流素皺了一下眉,不知道寧鳳宸用了什麼手段令她昏暈,想了想,以拇指指甲按揉她的人中,見不奏效,拔了髮簪在她指上中衝刺下。
芳貴人“啊”了一聲,迷迷糊糊睜開眼來。
待她一看清面前情形,一聲淒厲尖叫,冷不防倒是嚇了流素一跳,驚得後退兩步。
玄燁搶上前抱住她,生恐她摔着。
“怎麼回事?!”芳貴人驚恐萬分地看着他們,又再四下看看,待見了寧鳳宸的屍首,又是一聲尖叫,縮到炕上一角,順手扯過之前撲火的棉被蓋在自己身上。
“怎麼回事,該朕來問你。這人是誰?”
“我……我我……”芳貴人看衣着便知是誰,卻又怎說得出來?
玄燁冷笑一聲:“你別告訴朕,這是坤寧宮哪個太監。”他雖未驗身,但卻猜到面前這人並非太監。
“我……皇上……臣妾不知道怎麼回事啊,臣妾進來便被人襲擊,然後暈了……”
“哦?這麼說你倒是冤枉?”玄燁似笑非笑,“那你夜半來坤寧宮做什麼?”
芳貴人張口結舌。
“皇上……”流素輕喚了一聲。
玄燁低頭看她,她面色微微發白,不知是剛纔被芳貴人一聲尖叫,驚嚇之下動了胎氣,還是覺得如今這燈光陰暗,卻對着具死狀可怖的屍首覺得可怕。
玄燁吸了口氣,道:“先回啓祥宮去。”摟着流素走出去,看也不看芳貴人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