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素沒去永和宮問詢,料想轉眼間這消息要傳遍後宮,縱使想瞞亦是不行。她更多的是想着倘若追查下去牽涉了自己會怎麼樣,香芩那邊又不知是怎樣跟玄燁說的,只覺得想起來心中就煩躁。
冰瞳道:“主子不要多想,奴才覺得香小主不是那種構陷別人的人。”
冰鑑道:“這可不好說。雖然素日裡一直覺得她人好,可人要是看表面就能知道心裡想什麼,那也就比豬差不遠了。”
冰瞳道:“姐姐這話說的,好像是在指我呢。”於是撅起了嘴。她向來不善掩飾,七情容易上臉,不比冰鑑靈巧。
冰鑑道:“主子心煩呢,不與你拌嘴,一邊去。”
流素深吁了一口氣:“早就知道香芩非池中物,但仍摸不透她底細,至少今兒她們談論時並未扯到本宮身上來,先靜觀其變吧。”
下晚時分,敬事房通傳玄燁翻了流素的牌子,召去乾清宮侍寢。
流素去乾清宮的機會不多,大多數時候總是玄燁親自過來,既召她過去,想是前朝事務繁忙,沒空來後宮了。
鳳鸞春恩車接了她過去,卻到養心殿下車,裡頭燈火輝煌,想是仍在批閱摺子。
流素許久未見陽笑,朝他略一頜首便進了明間西側的暖閣,果然見玄燁正在中室內與幾名朝臣說着什麼,便只留在外間退到一側候着。
玄燁眼角餘光瞥到她,並不招呼,只匆匆結束了會談,幾名朝臣魚貫而出,其中便有明珠。他微一頓,朝流素微躬身行禮:“微臣見過敬嬪娘娘。”
本來另幾人不認識流素,但聽明珠這樣喚,便一同恭敬地施了一禮。
流素還了一禮,又獨嚮明珠福了一下:“姨丈和姨母近來安好?”
明珠微笑道:“很好,勞娘娘牽掛。娘娘日後不可再這樣稱呼微臣,有失尊卑之別。”
流素怔了一下,見他們走了出去,才轉到中室門口,笑道:“皇上,臣妾是仍在門外候着還是去後殿相候?”
“進來吧。”玄燁一招手,魏珠和樑九功便識趣地退出門外。
流素其實還是第一次進中室,這間小室是玄燁有時批閱奏摺和接見臣子的密室,尋常人不得進入,見着案上堆積如山的摺子,流素不禁微一皺眉,心想做皇帝真是案牘勞形,宵旰憂勤,太不好玩了。
玄燁只喚了她一聲又低頭去閱奏章,竟是無心理會她。
流素站了片刻便到他身後去,伸手替他揉捏肩井及大椎諸穴,她拿捏穴道極準,按摩手法很是到位,玄燁只覺肩頸鬆爽,甚爲舒適,不由擡頭笑道:“你學過這些?”
“不算學過,偶爾問問岑蘇海,他會說一些。”
“他倒是教得好徒弟啊,你認穴這樣準,也是跟他學的?”
“有經□□啊,看看便記得一些。”
“朕近來少有空陪你,你孤單的時候居然學這些打發時間?”
“不然該怎樣?難道也要‘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
玄燁忍不住笑:“你幾時能不要數落朕?回回都聽你抱怨。”
“臣妾哪有回回抱怨,是皇上每次都說臣妾刁鑽纔對,弄得臣妾如今成了各宮馳名的指天椒,名聲早就毀在皇上手中了。”
玄燁哈哈一笑:“總是你有理。”一時集中不了心神,便合了奏章,反手捉住流素。
流素笑盈盈地順勢坐在他懷中,問:“方纔姨丈他們在這裡做什麼?”
玄燁笑道:“後宮不可干政。”他雖笑得散漫不經心,但眼中卻有一抹沉沉暗色,彷彿是他不可觸及的底限。
流素心頭一凜,她忘了這個。
“皇上恕罪,臣妾不是有心的。”
玄燁笑着攏一下她的腰肢,道:“知道你不是有心的,你就是好奇心重。”
流素垂首:“近來臣妾的好奇心已經減退得多了。”
“怎麼你今日來不想問關於香芩的事?”
流素心裡一寒,他從來都是這樣似疏實密,在別人以爲他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他總能事事瞭如指掌。
“不想。”
玄燁目光冷銳,彷彿要洞悉她每一寸心意,流素覺得背脊上有無數小蟲細細爬滿,幾乎要在他的目光下無所遁形,但她卻反而微微揚起臉,展顏一笑:“臣妾說過,近日好奇心已收斂得多,因爲從前無論是在家中還是納蘭府,所好奇的無非是家長裡短的瑣碎事宜,既不礙着旁人,亦無傷大雅,可如今在宮中久了,才覺得宮裡的事不同於家事,千絲萬縷,牽扯糾葛,你瞧着與你全無干系,可若關注了,指不定就繞到了自己頭上來,所以臣妾還是少理會纔好。”
玄燁的目光陡然柔和下來,流素有種全身鬆弛下來的感覺,才覺得背上有些僵硬,調了個姿勢坐得舒服些。
“聽皇后說起香芩的事了?”
“皇后彷彿不知情,是安嬪先提起的。”
“她總是這麼後知後覺麼?”玄燁脣邊彎起一弧笑意,有些森然寒凜。
“皇后娘娘掌管六宮以來,總是處事得宜,溫厚寬慈,事無鉅細都要親自過問的,但……細枝末節總有疏漏之處吧,其實也不算疏漏,應該是無人向她稟報。”
玄燁嗯了一聲:“溫厚寬慈……”
流素看他不置可否的神情,便默然。
“無人向她稟報是正常的,不過她……總是該知道的纔會知道,不該知道的,纔會後知後覺吧。”他又冷笑一聲。
流素道:“宮中出了這樣的事,爲何無人向皇后稟報?”
“朕吩咐不許再提的。”
流素吃驚地看着他,他是一意要壓下這件事的,皇后卻“委婉”地將這事公諸於衆,令皇帝亦無法不擺明立場。說到底,中宮那場戲,其實還不是做給她們這些嬪妃看的,而是做給皇帝看的!
“你現在明白了嗎?”
流素呆怔了一陣子,小心翼翼問:“那事情究竟是怎樣的?”
“你到底還是問出口了。”
“敢情是皇上設了套子讓臣妾鑽,非要勾起臣妾的好奇心。”
玄燁笑道:“魚不上鉤,有餌何用?你先說說當時安嬪揭露此事的時候,各人都說了些什麼。”
流素想了想,邊回憶邊說,邊觀察着玄燁的面色,但他連眼神都毫無波動,若非早便知情,就是將情緒隱藏得一絲不露。
玄燁聽完點點頭。
“朕當日見了那三元格局的時候,就問過香芩是做什麼的,她說是旺夫的。朕看過之後吩咐她,別再跟任何人說起。”
“皇上懂那三元格局?”
“密藏的,略知道一些。”
“皇上怎麼看這件事?”
“香芩素日溫秉純良,不會無端做這種事,況且她識字讀書少,應不懂這些。”
流素眉心一跳:“那皇上沒有想過也許是誰唆擺她的?”
玄燁淡定地看着她:“如果有,你覺得會是誰?”
“臣妾不想說如果,因爲臣妾心中清楚,那三元格局是誰教她的。”
“哦?”
“是臣妾。”
“你這樣說,竟不怕招來禍端?”
“臣妾覺得,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倘若香芩因此事而被降了罪,她懷了龍裔的人,身子金貴,經不起折騰,便是臣妾害了她。”
“所以你今兒是來負荊請罪?”
“臣妾沒有負荊,若是罪,那便請了,但臣妾不覺得自己有罪。”
玄燁忽笑起來:“你這樣認真做什麼,你若有罪,還能好好兒坐在朕懷裡?”
流素蹙眉道:“皇上早知道是臣妾教香芩的?”
“是。”
“皇上竟不懷疑臣妾教她的就是那個爛桃花格局?沒有人比臣妾更多嫌疑,論寵幸,後宮無人如臣妾之甚,論身份,還輪不到香芩來布這個局,論性格,只有臣妾最……”
“朕相信你。”
流素猛然擡起頭來:“皇上相信這不是臣妾做的?”
玄燁輕嘆:“朕從來沒有懷疑過你。”
“那香芩是怎麼說的?”
“她只說三元格局是你教的。”
流素心往下沉,到底是香芩?
玄燁看出她的心思,道:“看香芩的神情,她全不知道結印冊和石碑護身符代表的是什麼意義。”
“皇上既然懂,就該點破了,她還會不知道麼?”
玄燁點點頭:“當時她驚惶失措,說她全不知道爲什麼會變成那樣,她做的明明是旺夫格局。”
“是麼?”流素的眼神有些冷。“那皇上居然問也不問臣妾,就這樣毫無理由地相信臣妾麼?”
玄燁微笑道:“朕若連你都不信,還有誰可以相信?”
流素心頭一熱,有些鼻酸,扭過頭去輕咬下脣不語。
“朕命她不要再提此事,總以爲就此了結,誰知道仍是被人掀出來大做文章。”玄燁挑眉冷笑,“竟這樣不肯留一點餘地麼?”
流素心想,難道還不清楚這些人的手段心機麼?別說如今有了可做文章的機會,便是沒有,也自有人會製造出來的。
“現在不是皇上相信不相信臣妾的事了,而是不追查下去,就無法定罪於人。這事看起來,若不是臣妾教唆了香芩,就該是香芩自己做的,宮中行厭勝巫蠱之術,最是禁忌,雖這不算巫蠱,可經由她們說出來,也就是同一回事了。”
“是,所以這事已經不能善終了。”
流素道:“皇上公允起見,是該將臣妾也一同審理纔是。”
“香芩並沒有把你牽扯進這件事裡。”
流素一怔,沒錯,至少皇后和安嬪在提這件事的時候,半句也沒有說到她。
“皇上的意思是……”
玄燁看着她:“你怎麼就沒想過朕既然問過香芩,就會問個清楚?她如實將你教她的石碑護身符製法、結印冊的結印都說出來,朕當然知道那桃花格局不是你教的,因此才吩咐香芩緘口。她既不提此事,那就與你無關,現在棘手的是,她若是不提你,所有的證據便指向了她,該如何處置她纔是個問題。”
流素一呆,原來是香芩把她教的旺夫格局全告訴了玄燁,他才肯定不是她教唆的,原來……並不是他真的那麼信任她。平白感動一下,原來只是空付。
“皇上既然相信臣妾,又相信香芩,那之後怎麼又生氣離去,好一陣沒去看她?”
“非如此怎能平她們的心意?”
流素轉念之下不禁一驚:“皇上,你真打算將此事的責任全推到香芩頭上去?”
“不是朕,是有人要這樣做。”
流素定了定神:“沒錯,皇上可以什麼都不用做,但香芩既然允了皇上不會再提此事,就不會將臣妾供出來,那這爛桃花格局明明白白就是她自己設下的,皇上若在這種時候處置她,她怎麼受得了?皇上不顧念她,也得顧念着腹中的孩子,還是降罪於臣妾好些。”
她隱隱明白,既然這事不是香芩做的,那針對的其實也就不是香芩,而是她,可從香芩口中問不出與她有關的事來,香芩就要受牽連,如今這情勢,豈非和皇后她們當初逼迫謝流波一樣?謝流波選擇了維護她,到最後還是要被她們陷害,那這次又怎肯善罷干休?
“皇上……”
玄燁擺擺手:“有些事你應該明白。”
沒錯,流素明白,他不可能和皇后撕破臉,如果他願意,早就做了,然而這會影響到朝政,會影響後宮聲譽,可是這事又怎麼能讓香芩頂下去?香芩身份低微,根本無法與皇后抗衡,如果非要頂着這罪名,怕是連她腹中的孩子也保不住……孩子!流素心中陡然一涼,無怪皇后和安嬪並沒有對她流露異色,也許她猜的有些不對,也許這個陰謀陷害的不一定是她,而是香芩懷的龍裔。
“不要想了,走一步算一步,既然事情皇后已經知道,她是六宮之主,自然要公審此事,你先靜觀其變,不要輕舉妄動。”
流素道:“皇后若對香芩施罰該怎麼辦?”
玄燁淡淡一笑:“你也太輕視她了,既然公審,衆目睦睦之下,她怎麼可能有違厚德載物之名,去體罰懷有龍裔的嬪妃?豈非此地無銀三百兩?”
流素這才略鬆了口氣,就算要對付香芩懷的龍裔,皇后應該也不會用那麼明顯的法子,只會在這件事上略動手腳,因此公審之前,香芩應當還是安全的。又想自己是不是太過緊張了,未來的德妃如果這麼早掛掉,那未來的雍正爺又要從誰的肚子裡出來?
“近來有反賊作亂,朕爲此事忙得有些頭疼,早安歇吧。”玄燁揉了揉太陽穴,打了個哈欠。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