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蘇海起初聽陽笑說了幾句,臉色鐵青:“別說宮規不準,就算是可以,我也不會幫這個忙。難道一個山野遊醫比我們整個太醫院的御醫都要高明?”
“但是聽說郎子騫是京城極出名的大夫。”
“郎子騫……原來是納蘭大人的專屬名醫,那也就是納蘭侍衛叫你來的?”
陽笑道:“你不是在幫我,也不是在幫容若,是在幫敏妃娘娘。”
岑蘇海沉默了良久:“郎子騫的脾氣很壞,爲人很孤傲,叫他偷偷摸摸進南苑診個脈,不知他肯不肯?”聽他語氣,已經是答應了。
“你答應就沒問題,明天就帶他進南苑。”
“可是皇上打算明早便起駕回宮。”
果然不出所料。
陽笑道:“你一定要留他一天,哪怕一個時辰也好,還要設法把他從敏妃娘娘身邊調開。”
岑蘇海瞪着他道:“你們也太高估我了,我不過是個區區御醫而已。”
“爲了娘娘,你會想到辦法的。”
岑蘇海微咬牙看着他。
翌晨,岑蘇海召集了隨行南苑的幾名御醫輪流診過流素的脈象,請皇帝與他們一同商討脈案及診治方案。
流素睡了一夜,精神倒覺得好些了,原本的種種不適便消失了,她剛想下牀走動,被冰鑑等攔住了:“皇上吩咐,您要躺着靜養。”
“連牀都不讓下?”
“說是岑御醫的吩咐,防止您頭暈滑倒。”
“本宮不聽他的。”流素有些惱。
“主子,您等等,今兒有個新御醫要來替您診脈,片刻便到,聽聽他的意見再說。”
“新御醫?不是剛剛纔走了一堆?本宮都煩死了。”
跟着便聽樑九功的聲音在外頭響起:“奴才樑九功求見。”
“進來。”
“請垂下診簾,奴才帶了御醫進來。”
流素有些抑鬱地躺下,看着簾幕微動,冰鑑在簾外和人低語了幾句,牽了根紅色絲線進來,纏繞在她手腕上。
“懸絲診脈?”流素自己都只聽過,從未見過,心底陡然升起荒唐之感。“外頭是誰?孫重嗎?”孫重這次並沒有隨駕而行。
冰鑑輕聲道:“大夫讓您別說話。”
流素只好捺着性子不說話。
外頭的人也不說話,殿中寂靜一片。
過了好一陣,絲線牽動,冰鑑解了繞在流素手腕上的一頭,出去輕聲問:“大夫,怎麼樣?”
外面靜默了一會,郎子騫道:“過半個月再診一次。”
“什麼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他的口氣又冷又硬,迥然異於其他御醫。
流素卻覺得這聲音彷彿在哪裡聽過,她下了牀一挑簾子,訝然道:“郎大夫!”
郎子騫大概也不知道簾後是她,神情一呆:“原來是你!”隨即大約是想起了從前被她頂撞的過往,臉色有些不好,重重哼了一聲。
流素今時地位不同往日,郎子騫卻仍是一臉不買帳的樣子,彷彿絲毫沒有覺得她的身份會對他造成什麼影響。
她反倒覺得這個大夫不畏權貴,很有點意思,微微一笑:“郎大夫覺得本宮有什麼病?”
“過半個月再說。”他仍是那副神色。
“那郎大夫是怎麼會來替本宮診病的?”
“受人之託,不過不知道是你這黃毛丫頭。”
流素啞然,如今敢叫她黃毛丫頭的人,只怕找不出幾個來。
展柏華喝道:“大膽,你是什麼人,敢對咱們主子如此無禮!”
郎子騫翻了個白眼:“我是大夫,她是病人!老夫診病從不看人臉色,不喜歡的話不要請我過來!”
展柏華並不知道郎子騫的來頭,只是宮中御醫他也沒幾個放在眼裡的,登時便要發作,冰鑑忙打了個圓場,送郎子騫出去。
樑九功一直不吭聲,正要跟着離去,流素叫住他問:“這個郎大夫是誰找來的?”她已猜到絕不是正常途徑請來診病的。
樑九功卻詫然反問:“難道不是陽笑偷偷找來的?”
流素怔了一下,她不相信陽笑有這個面子能請到這怪老頭,卻又不能和樑九功說太多,只能含糊哦了一聲。
郎子騫走得及時,不多時玄燁便回來,見她神色好了許多,宣旨起駕回宮。
沿途放慢了行程速度,流素仍然被轎輦搖得頭暈想吐,好容易捱到回了明德堂,才鬆口氣,便聽敬事房有人領了莫展顏過來伺候。
容秀的身份實在特殊,連冰鑑也不方便說,流素見了她便只淡淡點頭,交代冰鑑跟她說些規矩,並不表現得格外激動。
等熟悉了承乾宮的環境過來,流素將衆人支開,只留了容秀在側。
容秀淡淡道:“我知道你調我過來是要時刻看着我的一舉一動,不過你不怕我因此有了更多接近皇帝的機會?”
“秀姐姐,你在我身邊,不會有機會動手的,除非你連我也想殺了。”流素看着她,神色溫和,語聲輕柔,卻有不容置疑的決斷。
“你是不是喜歡上皇帝了?”
“喜歡不喜歡,他都是我的夫君,是我腹中孩子的父親。”流素的眼神有些複雜,夾雜着連她自己也無從理解的迷惘。
容秀沉默了一會道:“其實我一直都沒想好是不是一定要殺了他,從我知道你有身孕起,我就很矛盾。”她的眼波也多了一絲溫柔和矛盾。“我和你一樣,有時候會覺得無所適從。”
“姐姐。”流素握着她的手,淚水盈盈,“我知道,你不會捨得讓我難過的。”
“其實抒寧的事,我真的不知道,她潛伏在納蘭府的時候我的確還和她有所接觸,她入宮的事卻不是我作主的。如果我知道她會跟着你入宮,無論如何都會阻止的,定邦大哥做這個決定的時候完全沒有告訴我,我曾爲此和他吵過。”
“都過去了,抒寧也被流放到寧古塔,還說這些做什麼。開始我是曾懷疑過你,不過後來的幾年,我漸漸也想明白了,立場不同,就算你跟此事有牽連,也不是你的錯。”
“抒寧被流放?”
“怎麼你不知道嗎?”
“幫里人都以爲她死了。”
“我求皇上給她一條生路,皇上便將她流放了。”流素輕嘆,“不過苦寒之地,生死未卜,也未必能好得了多少。”
“但是爲了你連謀逆之徒都能赦了死罪,皇帝還真是喜歡你啊。”
“喜歡……”流素微微苦笑,她自己都不知該如何去評價這個詞,但是無可否認,他是真的喜歡她。
“他對你很好?”
流素默然撫摸着小腹,良久才道:“我不知道該怎樣說。”
回宮後,聽聞流素身子不適,每日明德堂都有人前來探望,無論真情假意,噓寒問暖的話總是沒斷了。
倒是吃了一陣子藥,她覺得燥熱之症日漸好轉,呼氣困難的狀況也有所好轉。
玄燁見她病情有所緩解,臉上也多了笑容,便不再時刻陪伴在她身邊。抽空去看了兩回芳汀,想是還念着她那“馬上飛燕”的一舞。
宮中嬪妃也漸漸覺得流素不過小恙而已,沒準是恃寵撒撒嬌想要將皇帝留在身邊才裝了幾天病,便將注意力都放在了芳汀那翩然一舞上。
流素後來回想起芳汀在馬上最後那個動作,便想起了納蘭青梅的醉楊妃,明白芳汀的舞姿其實是從京劇刀馬旦的功夫中變化而來,那一舞其實改編自醉楊妃一齣戲,很明顯是師出納蘭青梅,只是別出心裁將這齣戲改到了馬背上去演而已。
也不知芳汀花了多久功夫去設計這些心思。
也就可以理解在御花園中芳汀爲何會摘了那朵牡丹給納蘭青梅,明裡安慰,暗裡陷害了。只可憐納蘭青梅不但成了她藉以踩踏的跳板,還懵然不知地將她當成了好姐妹。
轉眼過了半個月,流素早將郎子騫說的半個月後再診的話給忘了,卻忽聽玄燁說起今日從宮外請了京城名醫來替她診脈的事。
見流素愕然,他笑道:“是岑蘇海一力推薦的,說此人是他師傅當年的故交,醫術在京城首屈一指,最神奇的是會懸絲診脈,朕倒也好奇得很,素來聽說此技,還真沒見過。”
“郎大夫?”
“你知道?”
“那不是姨丈府上從前專診的名醫麼?臣妾曾見過一面。”
“哦對對,是有此事,可惜朕今日還有些政務未處理,不能親眼看看這懸絲診脈之術,到時候樑九功會引他過來替你診治。”
流素蹙眉道:“臣妾哪有什麼病,不過是天氣變幻,有些燥熱罷了,真是小題大做。”
玄燁柔聲道:“乖,如果郎大夫也說你沒事,那不就更不用擔心了?”
流素越聽他這樣說,越知道自己的病情其實並沒有真正好轉,只是表面上看起來好了些而已。
他這樣瞞着她,甚至不顧宮中規矩採納了岑蘇海的意見,從宮外延醫爲她診脈,莫非她的病情真的已經重到了這樣的地步?
流素想着,有些神思恍惚,心緒不寧。
她自己當然也感覺到了不對勁,可有時自己察脈象,只是覺得脈洪有力,是有些不正常,卻也很難判斷出有什麼病。中醫方面她的經驗不如御醫,西醫方面又沒有儀器檢驗數據來支持判斷,她只是憑着日常的症狀來斷定自己現在絕不是正常的妊娠反應。
跟着又想,郎子騫果然過了半個月又替她再診脈,本來以爲宮禁森嚴,那怪老頭已不可能再進宮來,誰知她想了那麼多,卻忘了入宮最直接簡單的方法是向皇帝求旨。那些轉彎抹角又危險的方法,根本用不着。
郎子騫輪流診了幾回脈,沉着臉一直不出聲。
岑蘇海和樑九功候在一邊,見他收了手,才忍不住問:“郎大夫,怎麼樣?”
“出去再說。”
“是,還是請郎大夫移駕太醫院,院使院判都在候着聽您的脈象分析。”
“郎大夫,等等。”流素從簾後出來,冰鑑小心地扶着她坐下。“本宮也想聽聽你的脈案分析,到底是什麼病?”
“娘娘沒病。”
流素一怔,看郎子騫倨傲的神情,又不似虛言。
“那爲什麼總是有種種不適?”
“跟你說了也是枉然。”郎子騫轉而向岑蘇海道:“你開了什麼方子給她?”
岑蘇海將藥方遞子他,郎子騫掃了一眼道:“這方子治不好她。”
岑蘇海心想不用你說也知道,否則何必要你來再診?只是這話說出口未免要激怒這向來乖戾聞名的怪醫,他只得沉默不語。
“這就是你們太醫院集齊商議出來的結果?”
岑蘇海道:“是在下的淺見,娘娘服用之後有所好轉。”
“那就繼續吃吧,我走了。”
“到底什麼意思?”
流素道:“這方子治標不治本,本宮服用之後雖有所好轉,卻治不了病,最多是沙漠中的一袋水,喝完了仍然要渴死。”
郎子騫道:“不錯,就是這個意思。”然後瞅了岑蘇海一眼,似乎很是鄙視他的理解能力。
“解決的根本就是要在沙漠中掘井?”
“不錯。”
岑蘇海微慍道:“沙漠裡怎麼可能掘得出井來!”
郎子騫道:“你知道就行了。”
岑蘇海終於有些抑制不住怒意,道:“那你說到底就是沒有辦法?”
“那可不一定,沙漠裡也有綠洲,看你運氣夠不夠好而已。”
岑蘇海眼前一亮:“願聞其詳。”跟着很客氣地道:“請郎大夫移駕。”
流素道:“本宮也要去。”
“娘娘現在不宜到處走動,還是靜養爲佳。”
郎子騫卻道:“走走也好,只是去太醫院還是不必了。”
“那你們商議的結果一定要告訴本宮。”
岑蘇海應了聲,怕他再囉嗦下去,忙半扶半拽將他弄了出去。
容秀不明醫理,皺眉道:“你有病麼?”
流素倦怠地搖搖頭:“不知道,他們沒有人肯說實話。”
但是直等到夜裡,仍然沒聽到太醫院傳了什麼消息,岑蘇海也沒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