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正殿的人只有兩名,但坤寧宮裡裡外外已被看守得如鐵桶一般,正殿外有多少人反倒不爲重要。
左右人人都知道坤寧宮發生了大事,皇貴妃在正殿遇刺重傷,生死不詳,而柔貴妃則臥病永壽宮,拒不見客。
魏珠告退,出殿後嘆一口長氣,搖了搖頭。
皇帝只想着皇貴妃,別的什麼都不要了,也不想想柔貴妃歿了這麼大的事,如何再繼續隱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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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幾步,見着小憐,也沒心情跟她調情,只搖了搖頭。
啓祥宮目前的消息也封鎖着,連胤祥和掬盈都不得進入正殿,小憐自然更不清楚。她對着魏珠使眼色,無非也是想知道自己的主子到底怎樣了。
“咱們主子……會不會……”
魏珠左右察看,搖頭壓低聲音:“不要胡亂揣測,你近日最好小心着點,皇貴妃萬一真有個不測,皇上不知會遷怒多少人。”
小憐打了個寒噤:“其實我也不希望她有事。”
魏珠點點頭,跟着又嘆氣。皇貴妃就是皇帝的命,她要是死了,誰也討不了好去。
人人都在關注她的生死,流素自己卻在漫長的噩夢中不能自已。
周遭仍是黑暗,無邊無際。
可是她想握緊他,不想放手。
“玄燁!”
她一聲低呼,玄燁將埋在她掌心的臉擡起來,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朱脣輕翕,明眸半睜,她似乎已有了知覺。
“小素兒。”他感覺她指上用力,反握住自己的手,似乎生怕他會離去。
她的眼神有些渙散,目光遊移到他臉上,漸漸有了神采,越來越明亮,彷彿與他相隔了幾世那麼久,終於又能重逢。
“你醒了?”他悲喜交集,聲音都微帶凝咽。
她周身每一寸都虛軟無力,卻撐着身子想要坐起。
“好好躺着別亂動,若崩裂了傷口會很危險。”
但她從來不聽他的,仍是費力地想要起身。
他不知道她要做什麼,只能將她半抱着扶起,卻被她驀然地環臂抱住了,緊緊不願放開。
“怎麼了?”
她沉默良久,突然低低地嗚咽出聲:“我做了個夢,好長好黑暗,夢裡沒有你。”
他一陣酸楚,輕聲道:“你受傷了,是昏迷了這麼久。”
“我以爲我醒不來,再也見不着你,我很害怕……不要丟下我,玄燁……”
“別說傻話,朕一直在這裡陪着你,怎麼會丟下你。”
她低低啜泣良久,他的體溫令她感到真實的存在,他沒有疑心到柔真的死,也沒有離開她,夢境終究是夢境,他還在她身邊。
思緒才漸漸恢復,她心中也慢慢清明起來。
“柔真呢?”
他怔了一下,沒有答話。
“她……我推了她一把,她傷得重麼?”
他避而不言,只抱着她輕聲道:“你只管養好自己的身子,顧那麼多做什麼?自己都傷那麼重了,還想着別人。”
流素遲滯了一下,輕聲道:“柔真……居然一直在查……”
玄燁突然捂住她的嘴,朝簾外看一眼,道:“岑蘇海,皇貴妃醒了,你來給她請一下脈。”
流素這才知道岑蘇海也一直守在殿內。
岑蘇海應聲請了會脈,說了幾句,感覺流素脈搏仍是細弱無力,但應當比之前有所好轉。
“你先退下罷。”
岑蘇海應聲告退,玄燁才轉向流素,輕聲道:“朕都知道,這些事容後再說,你先休息。”
“我只擔心柔真誤會愈深,不易解釋……”她一旦神志清明,最憂慮的便是柔貴妃的死因會不會被人查出來。
他沉默良久:“你不必擔心了,她已經死了。”
“什麼?”流素臉上流露震驚之色,彷彿不可置信,“我……我只推了她一下……我那會兒手上無力,根本沒有……”
“她應是自己撞上了月牙桌,砸碎了梅瓶,被碎瓷片割破頸部血脈。不關你的事,不要再問這些了。”他阻止她再說下去,不容她反抗,抱着她輕輕放平了身體,拉過被角替她掖好。
流素低應了一聲,輕闔雙眸。但只片刻又驀然睜開,握緊了他的手:“不要走。”她聲音微弱,帶着哀憐祈求之意,她從未這樣害怕他離去。
他點點頭,握緊她的手,她才微笑一下,安心睡去。
流素醒轉之後,仍是虛弱不堪,狀態倒是漸趨穩定。
過了三日,玄燁才得空去收拾柔貴妃的後事。
他這幾日都伴着流素,她醒轉之後才得已休息,也不過是挨着她在牀邊躺着,寸步不敢離去。縱然睡着也只是淺眠,稍有動靜便醒轉察看,生恐她有個閃失。
因此在提審衆人時,他其實已疲乏之至,連眼中都佈滿血絲,但神態並未流露出來。
秦百川和簡錯爻的供辭一致,都表示那晚是柔貴妃傳話,約了皇貴妃至坤寧宮相見,說有要事面議。
秦百川另透露這些年來柔貴妃一直似乎在追究當年她墮胎一案,甚至於查到笙竹那裡。至於孝昭皇后的死,他說得語焉不詳,似乎因爲他並不知情,但又隱隱暗示,柔貴妃追查的不僅僅是自己墮胎的事。
至於笙竹,則是見了玄燁便伏地哭訴,說柔貴妃追查孝昭皇后死因已非一兩日,她膽戰心驚,但寧死也不敢吐露半個字。
紫薇朱槿也是分開提審的,朱槿口風嚴謹,半分也不吐露,在這節骨眼上,對她用刑也不適宜,況且她倆作爲柔貴妃貼身宮女,已對主子失蹤三日之事起疑,若不是一早羈押候審,只怕早有消息傳遞出宮去。
於是朱槿仍被羈押,紫薇卻在君威凌壓下斷續吐露了一些實情,與秦百川所說無異,柔貴妃果然從未間斷追查孝昭皇后的死因。
至於當時在坤寧宮查到的一些迷香粉末,卻是朱瑾去御藥房悄悄調來的。紫薇並不知道朱瑾是聽了秦百川的吩咐纔去取藥的。
玄燁愈審愈怒,偏這時又得知了柔貴妃曾因此挑唆姒貴人刺殺流素一事。
這件事當年在孝懿皇后和柔貴妃的雙重壓力下,人人都不敢聲張,玄燁又在冷落流素之際,並不知情。直至今日,他才知道柔貴妃還曾設計過這麼一檔子事。
畢竟當時簡錯爻因此而被羈押慎刑司審訊,受了諸般酷刑,慎刑司那邊當年雖曾被封過口,但如今卻是皇帝親審,誰敢隱瞞。
他不免怒斥了流素幾句:“早說你心慈手軟,連這種事也替她隱瞞着,才生出今日這麼大的事端來。你若早日告訴朕,柔真暗裡在查東珠的死因,又何至於有今日。怪不得她借遺詔一事想要打壓你,原來對你積怨已久。”
流素低頭不語,神色楚楚。
她重傷尚未痊癒,他見了她這般神情,又心軟下來,嘆了口氣:“柔真如此工心計,與東珠一般……”他眼中不免現出厭惡之色。
流素默然,想起柔貴妃臨死前絕望悽楚的模樣,她和孝昭皇后終究是有所不同的。
“她愛皇上,她做的一切,都是因爲對皇上的愛陷入了瘋狂,纔會着魔入魘一般,將這些都轉化成了對我的恨。”
他怔了一下。
“她跟我說,她愛了你一生,痛苦了一生,甚至爲了你不惜扭曲自己的本性。她還說,我在南苑時,她爲了討你歡心,努力變得像我,可你抱着她喚過我的名字。” 他曾說過,以心相待,世間能有幾人不爲所動。那柔貴妃做過的這些,他動過心嗎?
“她爲你如此,你感動過嗎?”她看着他。
他沉默了良久,眼神複雜。
付出不是一定有回報的,哪怕是真心。
“如果她愛朕的方式就是去傷害你,那朕還真的無法感動。想要得到一個人的心,不是除掉所有情敵就能做到的。”
流素眼中微溼,輕輕將頭枕在他肩上。
不管他是什麼樣的人,在感情上他從來不會巧取豪奪,施盡心機。
兩人靜靜相擁了一陣,他方開口問:“她讓你去做什麼?”
“她說要問與孝昭皇后相關的事,約在坤寧宮,怕是因爲……她覺得是我害死了她姐姐,要以我的血來祭奠她姐姐。”
“破釜沉舟,這不像柔真的風格。”
流素心頭一凜,他如此瞭解他這些枕邊人,在他面前想要玩什麼花樣,確實不易。
“我不知道,我只是如此猜測。”
“或許這幾年她被冷落太久,心性大變。她應該是查到了什麼,確認這事與你有關。”
流素心中稍寧,其實只是因此事與她有關,玄燁先入爲主地替她找理由吧。在他心裡,她是不可能去害柔真的。
“她盤查過笙竹很多次……”
“你明明猜到她誤會你暗害了東珠,爲什麼還要深夜獨自前去?難道就不知道危險?”
“可是……這事與你有關,我怕她盤查下去,會查到你身上……我寧可讓她以爲是我做的。”
他皺眉斥道:“胡說,她要查,就讓她查去,等她查到朕頭上再說,你無緣無故去頂什麼罪?”
“你……不會願意和鈕鈷祿氏正面敵對吧。”
“對付一個柔真,還犯不着鬧這麼大。”他冷笑一下。
流素沒有出聲,她相信他總有法子讓柔貴妃什麼也查不到,但是他沒法子去化解一個女人因愛生恨的心。
“柔貴妃的後事……”
“依貴妃禮下葬,內閣會同禮部擬二字諡,追諡定爲溫僖二字。”他頓了一下,“死因爲急病而故。”
後宮的事,自然不宜張揚到前朝,柔真身爲貴妃還是應當風光下葬的。
“這幾日朕要處理她的後事,怕是要少過來,你不可依着自己的性子亂來,要好生休養。”
“嗯。”
溫僖貴妃十一月初五出殯,宮中服喪。
朱瑾在慎刑司羈押期間,懸樑自盡,以身殉主。朱瑾所以會萬念懼灰選擇死路,是因爲秦百川疏通關係去探望她時,私下透露柔貴妃查證出孝昭皇后死因,攜迷香欲刺殺流素未遂,反被誤傷至死。
朱瑾知道的着實不少,她預感接下來被收拾的便輪到自己,與其在嚴刑之下苦熬,不如自我了斷。她這一死,更坐實了柔貴妃的罪名。
岑蘇海每日例行請脈,說流素傷勢穩定,已趨好轉。
畢竟不過失血而已,血既已止住,生命穩定,那隻剩下調養,金簪細長,外傷並不甚重。
這日冰鑑與羅碩在門口當值,岑蘇海請脈時壓低了聲音道:“你還真下得了手,對自己也這麼狠。”
他指下的手腕微動了動,流素的聲音波瀾不興:“你現在知道我是個多可怕的女人了。”
他默了片刻,道:“我只是覺得你不該對自己下這麼重的手,萬一真傷了性命怎麼辦?”
“不如此,怎能釋皇上心頭之疑?”
“可是離心臟只差半寸。”
“我知道心臟在哪。”
“我還是覺得你太過冒險。”
流素沉默片刻,比起被玄燁發現的危險,這點生命危險算不得什麼。“我要死了,他纔會心亂,他心一亂,便會忽略很多細節,纔會完全相信我的話。”
岑蘇海吸了口涼氣,她拿生命作賭注,只是爲了這個。“你還真是瞭解他。”
“二十載夫妻,我怎能全然不瞭解他。”
岑蘇海黯然點點頭。她賭的,其實是皇帝對她的心,他要是更理智些,或許便能察覺這件事的漏洞。
可惜在她面前,他們似乎都缺乏理智,不管是納蘭性德,還是玄燁,或是岑蘇海。
“你終於替他復仇了,心裡開心嗎?”
流素寂然望向殿門外。殺了柔真,不過是爲他求個公道,她從來也沒有覺得殺人能令她開心。
岑蘇海輕輕嘆了口氣,紫禁城,是個無形的枷鎖,能將善良開朗的少女都扭曲得心態畸變。
“這只是開始。”
“什麼?”他悚然一驚,回過神來。
流素的聲音帶着淡漠:“我什麼時候說過,柔真的死就是一切的終結?”
“你……你還要做什麼?”
流素沒有回答,眼神幽邃,燃燒着地獄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