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皇帝早朝,她自然是見不着,但心中一腔怒氣無處發泄,總要找個人宣泄一下,她徑自便去了啓祥宮。
流素不料純禧才一個時辰便折返,又見她一臉怒氣衝衝,趕緊命冰鑑去斟了杯三花茶給她去去火氣。
純禧拿了花茶便衝着冰鑑道:“出去出去!”這種丟人之事,自然是不能在奴才跟前說。跟着舉杯喝了口茶,喘了口氣,纔將方纔的事說給流素聽。
流素聽罷,雖極力忍耐,仍是掩口偷笑不止。
陽笑的個性向來不懼權貴,若無人壓他,他對人客氣有禮,若有人以權相壓,他自然也不會低三下四。即便在皇帝面前,他也是敬而不畏的。
“你……你還笑,你將他說得有多好,結果就是這麼無禮的一個人!”
“我可沒有將他說得有多好,但也沒你形容的這麼……哈哈!”流素笑得彎下腰去。
純禧又氣又惱,卻又不能對她發脾氣,自顧喝完了一盞茶,又頓足:“我從來沒見過這麼討厭的人!”
“怎麼個討厭法?”
“他……見了公主還如此無禮,不是討厭是什麼?”
“你自己先無禮的吧,跑去乾清宮連名帶姓地叫人家,氣勢想必也是如此凌人,叫人怎麼給你好臉色?”
純禧噎了一下沒說話。
“好了好了,他既然這麼討厭,又是你不喜歡的老男人,直接回了你皇阿瑪,說你不願便是。”
純禧平息了一下氣息,鎖着眉頭又回憶一下,那會兒只顧發脾氣,倒是沒怎麼注意他的長相,似乎並沒有想像中那麼老,看起來還是很年輕,五官不外是端正,應該並不討厭。只是說話的神氣,無由地便引人火冒三丈。
流素見她沉思不語,笑道:“你想好怎麼回你皇阿瑪沒有?”
“沒有!不過這事不算完結,我得先削他一回顏面才行。”純禧一臉要去找回場子的神情,流素不禁無語。
玄燁下了早朝,便去寧壽宮給太后請安,直接被純禧截住。
他不免詫異:“你在這裡候着朕?”
“皇阿瑪,我今天去見那個陽笑了。”
“哦?”他鎖起眉,“你直接闖到乾清宮去找一個侍衛?”
“他……”想了想,純禧覺得和玄燁的關係還不如與流素親密無間,終究是沒將事情經過都說出來,只慍道:“他何時換班,我再去找他。”
玄燁道:“你身爲公主,去找一個侍衛,成何體統?”
“可他不是一般的侍衛,他不是皇阿瑪想指給我的額駙嗎?既要指給我,我去見他幾面總成吧?大庭廣衆的,又不會做什麼。”
玄燁見她這模樣,也是無法可想,鎖眉看她半晌,道:“你自己謹言慎行,別失了皇家體統。”
“我會注意的。”想想又補充了一句,“他太可惡了!”跟着扭身便走。
玄燁看着她的背影,莫名其妙,只是對於她的性子頗感頭疼,搖了搖頭。
陽笑換班時,冷不防見純禧從月華門轉出來,直接堵住他的去路。
他躬身行了一禮,禮數並不欠缺,神情卻仍是純禧所討厭的那樣,毫無謙卑之色。
純禧看着他的模樣,硬生生忍住想發的脾氣,換了個較平和的語調道:“陽侍衛,你知道本公主找你做什麼嗎?”
“陽笑不敢妄加揣測。”
看他的臉,分明就沒有他不敢做的事,偏生說出這樣不協調的話來,教純禧氣不得,惱不得,半晌道:“皇阿瑪要將我指婚給你,我不願意。”
“那公主應該去稟明皇上,拒絕此事。陽笑一介卑微之軀,本就難與公主金枝玉葉相匹配。”
純禧見他神色不動,便又問:“皇阿瑪難道沒有與你提及此事?”
陽笑道:“皇上若提及,臣也會拒絕。”
純禧不由一怔:“你爲何要回絕?”在她看來,擡旗籍,還要封候拜爵,指爲額駙,那是無上榮耀,她之前所見的貴胄子弟,無一不是對她巴結之至。
“陽笑曾對皇上言明過,此生不娶。”
純禧瞪大眼,她倒還沒好意思問出什麼好男風之類的問題來,只問了句:“男婚女嫁,天經地義,你終生不娶,卻是爲何?”
陽笑沉默片刻,道:“這是臣的私事,即便身爲君王相詢,也有不得已處,何況公主您是天之驕女,更不便向男子詢問此類問題。”
“你……”純禧本來又要發火,但想此事若涉及什麼男人的暗疾之類,總不成也要向她一個未婚少女傾訴,只得罷了。
“既然你也不願,那很好,咱們一起稟明瞭皇阿瑪,這事便就此作罷。”
陽笑沒有回答,他並非純禧,自知此事並不這麼樂觀。皇帝之前跟他提過許多親事,都被回絕,這回竟指了個公主給他,怕是迴避不了了。
純禧走了幾步,卻又忍不住回頭,見他還站在原地,問道:“你以什麼理由來拒婚?”
“臣沒有理由,只是曾誓言不娶,人在世無信而不立,即便只是對自己許下的誓言,也必須遵守。”
“那若是皇阿瑪要強迫你呢?”
“臣唯以死謝罪。”
純禧有些吃驚地看着他,半晌才道:“什麼樣的誓言,需要你以死相守?”見他神情複雜難明,忽然心中一動,“你有喜歡的姑娘了?”
他的眼神暗了一暗,沒有答話。
“那……你爲什麼不娶了她?”
好半晌,他才道:“她死了。”
“她……”純禧沒想到勾起別人的傷心往事,不禁內疚起來。她雖刁蠻強勢,但心地卻是仁善,見着陽笑眼中閃過一絲鬱色,心裡無端地難過起來:“她死了很多年了嗎?你爲她一直守候到如今?”
陽笑沒有再答話,只道:“公主,臣能退下了麼?”
純禧點了點頭。望着他離去的背影,她忽然喚了他一聲,道:“上午的事,真是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冒犯,只是心裡不痛快。”
陽笑頓了一下,道:“公主千金之尊,對區區一名侍衛,犯不着說對不起。”
純禧無端又嘆了口氣,有些悵然,不禁想,倘若有人這麼對她,爲了她以死守護承諾,那她縱然現在就死,也會覺得無憾了。
流素正抱着掬盈,與胤祥說笑,胤祥說出完整的字句時尚欠清晰,但已經有點能聽懂她的話了。
卻見純禧無精打采地過來,好似被人訓斥了一般。
“你今兒可是第三次過來了,難道我這啓祥宮有什麼好東西吸引你不成?”
流素吩咐乳母將兩個孩子抱下去,看着純禧的模樣有些好笑。
純禧便將陽笑的話說了,又鎖着眉道:“怎麼我就遇不到這樣的男人呢?倘若遇着一個,哪怕他出身微賤也好,貧窮也好,我都不在乎。”
流素的笑容僵了一下,道:“你不是已經遇到了麼?”跟着深悔失言,恨不得割了自己的舌頭。
純禧道:“那是別人的,不是我的。”
“人生有多少不如意,哪能強求。”
純禧點點頭,又嘆了口氣:“他說皇阿瑪若逼他,他以死相謝,我可不希望他爲此送了命。”
流素看着她的神情不勝悵惘,不由心中一動,道:“你對他倒是挺有好感。”
“我也不知道……”純禧又回想了一下,他的樣貌似乎還不錯,第一眼見時並不覺得有什麼,第二眼再看時,只覺得順眼許多,而且確實看着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得多。
“你不會……臘月裡的芥菜,凍了心吧?”
純禧啐了一口道:“你就會取笑我,才見了一面,動什麼心,那麼……老的男人。”
“是兩面。”
“好吧,我不與你爭。”難得純禧竟然退讓。“真想知道那個讓他守了一生的姑娘長什麼模樣。”
流素微微一笑:“知道又怎麼樣?”
“看看她究竟怎麼天姿國色啊。”
“純禧,初次相見,容貌固然佔利,但兩情相悅後,相貌反爲次要,或許那姑娘長得沒有你一半好看,但他就是喜歡,又能怎麼樣?”
純禧扁了扁嘴,似乎有些不悅,但終究沒說什麼。
跟着又打量了流素幾遍,流素被她看得全身發毛,道:“你看我做什麼?我又不是他喜歡的那姑娘。”
“敏貴妃,倘若你長得沒這麼好看,皇阿瑪還會這麼喜歡你嗎?”
流素怔了半天,道:“我不知道。”想了一會道:“但是我知道,就算我將來變得雞皮鶴髮,他還是會很喜歡我。”說這話時,她有些心酸,又有些甜蜜,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當初存心勾引他時,是沒想過他會愛上自己的,更沒想過自己會被他打動。
那個時候,他一定是喜歡她的相貌多些。
但是後來,他愛的應該是她這個人,而不是這張臉。
純禧又嘆了口氣,鬱郁起身離去,行至殿門口,卻看見玄燁站在那裡,不知已到了多久。她見了一禮便匆匆離去,生怕被他再多問幾句指婚的事。
流素聽得純禧見禮的聲音,迎了出去,見玄燁邁進殿來,臉上似笑非笑,神情有異,不由一怔:“皇上笑得這麼古怪。”
“朕剛纔聽見你們說的話了。”
流素吃了一驚,難道關於陽笑的話他全都聽見了?正想着,覺得身子一緊,被他擁進懷中,低聲道:“就算你將來變得雞皮鶴髮,朕還是會很喜歡你。”
流素才知他指的是這句,登時雙頰如火,在他懷裡掙了一下嗔道:“皇上偷聽人說話,真是討厭!”
他卻笑道:“朕喜歡聽,爲何你在朕面前從來不說?”
流素掙不脫,只得任由他摟着,低眉道:“再肉麻的話都聽過了,這句有什麼好聽。”
“朕覺得這句最肉麻。”
“啐,那是說給純禧聽的。”
玄燁將她抱起來轉了兩個圈,笑道:“你口是心非的時候總讓人一眼就瞧出來了。”
流素被他轉得頭暈眼花,趕緊叫停,又覺得他近年來已比從前少了許多不合禮矩的言行舉止,不知如何今日卻又突兀地做這種只有少年情侶纔會做的事。
玄燁攜着她的手並肩坐在塌上,看着她只是笑。
“皇上難道不是來說純禧的親事的?”流素被他笑得心慌,只想轉移話題。
“朕只想說你雞皮鶴髮之後的事。”
“臣妾怕還沒等到那天,就已成了秋扇。”
他抵着她的額頭輕笑:“哪有你這麼美的秋扇。”
“秋扇再美,過了夏季也要束之高閣。”
“朕只將你束在身邊,等咱們都老去之後,仍這樣抱着你。”
“還轉圈?皇上轉得動,臣妾可吃不消了,會頭暈。”
玄燁哈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