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崩逝,佟貴妃代掌六宮之印,期間衆嬪妃去探望過柔嬪,初時她的情況非常不好,時時哭泣,同時爲她請平安脈的御醫換成了孫重,皇帝美其名曰孫院判德高望重,醫術精良,爲太醫院第一人,爲重視柔嬪身體,特意安排了孫院判去。
看着柔嬪那悲慘悽切的狀況,流素漸漸相信她是真的不太清楚皇后的所作所爲。到底柔嬪年輕,經不起這樣一再打擊,偏這種時候皇帝又沒一日在身邊安慰,其餘嬪妃除再三勸慰她要保重身子外,也沒有什麼可說的。
是夜,敬事房傳話讓流素去乾清宮侍寢,估計皇帝近來實在很累,連後宮都不想來了。
流素到了乾清宮,才見皇帝精神很好地埋在一堆奏摺裡,居然把摺子從養心殿搬到暖閣裡批閱了。
“等一下,很快就完了。”玄燁頭也不擡。
流素抿嘴一笑,脫了鞋跪坐在他身後榻上替他按揉肩頸。
“你的手法真好。”他心不在焉讚了一句。“朕總覺得你好像曾經專攻過這個。”
“比魏珠和林宣他們好麼?”
“嗯,力度適中,他們倆一個太粗重,一個不敢用力。”
“粗重的自然是魏珠,林宣膽小,不敢造次。”
玄燁笑:“你倒是會識人。”
流素也笑一下,爲不打擾他批摺子,便不作聲。不過跪坐他身後時,雖非刻意,也總不經意掃到他手裡摺子的內容,有加急戰報稱吳三桂親點大將馬寶,授計率五萬大軍南下,攻兵家必爭之地永興,擊斃都統宜里布、護軍統領哈克三,奪取清兵河外營地。
果然形勢緊張,戰局有變,對於一直以來告捷居多的清軍而言是個嚴重打擊。
目前朝廷所有政務都不及三藩之變緊急,如此情勢轉變,卻是意料之外的事。玄燁臉色凝重,一直沉默。
流素回憶了一下,吳三桂彷彿是病死的,在他病死之前吳師確曾有段迴光返照般的大捷,吳三桂若不死,只怕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還要延續好幾年,縱然他死後,他的舊部餘黨仍不斷持續着戰爭,一直到康熙二十年才完全結束。
不過人力終究不如天意,吳三桂已非年富力強,再也抵不過一個死字。
玄燁終於閱完一堆奏摺,合了本子沉思,流素見他神情,笑道:“皇上何必勞心,皇上天命所歸,無論是何等難事,都會迎刃而解。”
“迎刃而解?怕並非事事都能如意。”玄燁回頭看她一眼,見她笑容溫柔婉約,心中一暖,反握着她的手道:“累不累?”
“不累,臣妾無能,不能在朝政上爲皇上解憂,只能做些許微末小事。”
“朝政大事也非你能明瞭,你做的已經很好了。”他順手攬了她過去,抱坐在膝上,笑:“這些日子舉哀,可覺得累麼?”
“皇上才累,臣妾倒是閒得慌。”
“那一個多月未見朕,你有沒有想朕?”
“哪有一個多月,皇上送大行皇后梓宮時臣妾還相送了。”
玄燁皺眉笑:“你非要鑽牛角尖麼,那樣大庭廣衆之下的相見也算見?”
“當然算,臣妾遠遠望着,一慰相思之情也就夠了。”流素說着,自己也覺得雞皮疙瘩落了一地。
玄燁卻很愛聽,笑意盈滿雙目:“朕很想你,好容易捱過了這陣子,才又能見你。”
頓了一下又道:“以後不會再有人敢傷害你了。”
流素倒是一怔,沒想到他會說這句。
“表姐對你一向很好,有她代掌六宮,朕很放心。”
“佟貴妃敦肅仁厚,持禮嚴謹,的確爲六宮表率,可爲中饋。”
玄燁看她一眼笑:“你覺得朕會立表姐爲後?”
“不是……順理成章的嗎?當然,現在是不能,再過一年半載的總可以了,中宮不能總是懸虛。”
玄燁笑容有些淡:“朕沒有這個打算。”
“嗯?”流素呆一下,上次立後的時候玄燁就在皇后與佟貴妃之間徘徊不決了,如今居然說不打算立佟貴妃,實在出乎她意料之外。
“難道你就沒想過,朕想立別人嗎?”
流素蹙起了眉,後宮中人再無誰有這樣的資歷家世,難道他想立柔嬪?她自己已先搖了搖頭,覺得不可能。
“你搖頭幹什麼?”
“臣妾在想皇上應不會立柔嬪妹妹的……”
玄燁失笑:“瞧你傻傻笨笨的樣子!”
“但是六宮之中除了佟貴妃沒有別人更有資格了。”
“好了,不要猜了,真是朕的傻丫頭。”玄燁攏了她的肩笑,“朕沒有再立後的打算了。”
“中宮長久懸虛?”雖然流素知道孝昭皇后之後,康熙朝等於不再有皇后,唯一的孝懿仁皇后,即現在的佟貴妃只是臨終前做了一天皇后而已,可她並不知道其中緣故。從前她很相信玄燁對前二位皇后情深意重,故不再立後,但穿越後的她已經知道不是這個原因。
“沒有皇后也很好,表姐相當於六宮之主,朕對她是信得過的。”
看他不打算再談這個話題,流素識趣地也不再問。
“程官女子的事……皇上打算親自處理還是交給佟貴妃處理?”
“對她的懲處三日之後朕會詔諭六宮。”
三天,這麼快!流素有點措手不及的感覺,彷彿已經無力迴天了,可是她心裡總覺得難受,臉上不自覺地便流露了些痕跡。
“朕知道你從前與她關係還算好,是有些不忍吧。”
“皇上,能容臣妾再見她一面麼?”
玄燁略思忖了一下:“明天吧,你去永和宮收拾些她日常喜歡的東西看看她。”
“她……已經沒什麼可收拾了。”皇帝是不知道程官女子被黜後的慘淡情狀吧,屋內四壁蕭然,內務府連一件新衣都沒替她添置過,還是流素替她做過幾件,但她一件都沒有穿。
她覺得她不能再穿那樣質地華美昂貴的衣衫。
玄燁眼中掠過一絲驚愕之色,跟着神情也略顯黯淡,似乎思慮良久才道:“她有隻鴛鴦壎,你帶去給她。”
“嗯。”
次日流素奉上諭去慎刑司要求見程官女子,果然通行無礙。
慎刑司有刑獄房,只開了道天窗,黑暗潮溼之處不比天牢好,引路內監點燃壁上油燈,賠笑引着流素進去,邊歉然道:“敬嬪娘娘,小心些……這路可不好走,這地上髒的什麼樣,哪是您這麼身份高貴的主子來的地方。”
“沒事。”地面是年久未曾大修,略有點不平而已,主要是潮溼得很,偶爾有蟲鼠之類爬過,流素小心避開。
程官女子坐在一張冷硬的木板牀上,抱着膝,有些畏寒的樣子,臉色略顯蒼白,倒是安祥寧靜。
流素吃了一驚:“怎麼連被子也沒有,這裡陰氣這樣重,她會病的。”剛說完程官女子便輕咳了幾聲。
“敬嬪娘娘。”程官女子見了她,也很是意外,剛要施禮便被流素扶住。
內監道:“按制是沒有的,這裡的刑獄極少留刑犯太久,像她這樣的情況很特殊。”
“去打點一下,就算犯人也該有牀被子,難道吃的也沒有?”
程官女子微笑:“不要爲難他們,沒什麼的,我也沒有受過刑。”
流素皺眉,剛想在板牀上坐下,便有內監搬了張木椅來:“敬主子,那牀坐不得,坐這裡吧。”然後殷勤地退下去。
流素道:“守着,不要讓人進來打擾本宮。”
“嗻。“
“你來這裡做什麼,咳咳……“
“你病了?這裡這樣陰冷,他們有沒有叫御醫給你看看?”
程官女子笑道:“你還當我是主子呀,如今我不過是階下囚,一階庶民而已。”
流素明白,便只能咬着下脣不語。好在大行皇后崩了,否則程官女子恐怕還不能活到現在。
“哦對了,我帶了些吃的給你,還有你的壎。”流素打開食盒。
程官女子卻沒有拿吃食,只捧起了鴛鴦壎,慢慢摩挲着,笑道:“虧得你仔細,居然還在我屋子裡找到這個,我已經許久沒吹了,都快忘了。”
“皇上說你的鴛鴦壎吹得意境極好。”
“皇上?”程官女子略一滯。
“是他讓我帶這壎給你。”
“是他……他還記得……”程官女子有些恍惚,脣邊泛起一絲淒涼柔美的微笑。
流素看着她的神情皺眉:“你竟不恨他。”
“爲什麼要恨,他是皇上,他有許多爲難處。”程官女子笑着拿起壎,湊到脣邊開始吹奏起來。
壎的音色古樸柔潤,鴛鴦壎音色寬廣,卻不易吹奏,不但鴛壎與鴦壎換用不方便,且音色不易統一,對吹奏者的難度要求增加,但程官女子卻運用自如,吹得氣暢如流水。
壎調偏於蒼涼醇厚,在這樣寂靜的暗室內吹來更平添幾許愴然,彷彿荒遠古道上落寞獨行的孤孑,徐緩舒展開來的,是無盡的悠遠綿長。
流素聽着,不知不覺閉上了眼,眼角滲出一滴淚珠。
玄燁說得不錯,程官女子的壎吹出的意境是宮裡其餘嬪妃都不及的。無論是榮嬪的琵琶還是宜嬪的琴,都不能吹出她這樣空曠高遠的意境。
只是未免流於蒼涼。
也許當年她不是這樣的,如今的她,早已不再是當年榮寵一身的程嬪了。
“妹妹見笑了。”不知吹奏了多久,終於停了下來,程官女子微微喘息,眼角也有淚光瑩然。
流素睜眼看她,剛纔吹壎的時候,她在想誰?
“姐姐的壎吹得真好。”以流素記憶中,只有容秀的琴技和陽笑的簫音堪與相比了。
“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絃斷有誰聽?”程官女子微微一笑,從容恬淡。
從前她總是帶着幾分憂鬱和頹黯的,從來沒有像今日這樣放得開,歸於安謐寧靜。
流素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