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珠奉上了流素送過去的糕點,玄燁揭了食盒看看,裡頭有他最喜歡的千張包和千層杏仁酥,不由一笑:“可惜朕今晚不能去看她。”
別的也罷了,千張包在當年是遍地也找不着的小吃,是湖洲人丁蓮芳在光緒年間創制的,康熙年間的人別說吃,連聽都沒聽過。流素當年自己喜歡吃,便學會了做這一道小吃,這是她親手做的。
魏珠倒是一怔,玄燁要是沒打算去承乾宮,不會說“可惜不能”,難道今夜有什麼了不得的軍情要商討?他記得沒有。
“宣笙竹,說朕要通宵批閱奏章,要她來磨墨伺候。”頓一下又道,“說朕今晚想吃她做的翡翠蝦仁燒賣和蒸腸粉。”
魏珠略怔一下:“皇上何時喜歡吃那個?”隨即便改了口:“是,奴才明白,皇上今晚上突然想吃了。”
玄燁皺了皺眉,又看了一下眼前的食盒,猶豫不決。
魏珠笑道:“皇上只管吃,晚上那個做出來吃不吃都沒關係,反正只是個由頭,難道笙竹不明白!”
玄燁露出一絲笑容:“也是。”
笙竹被宣到乾清宮的時候,仍飄飄忽忽覺得好像腳底踩了團雲,見過玄燁便侍立一旁磨墨,心裡突突亂跳,又是期盼又是不安,說不出心裡有多少種滋味糾結。
“怎麼了?面對着朕心裡害怕?”
玄燁的笑容很是溫和,笙竹的心漸漸寧定下來,略帶羞澀地一笑:“沒有,奴才只是想……嗯,墨磨好了,奴才去小廚房給皇上準備宵夜。”
“也好。”看着笙竹出去的背影,玄燁的笑容漸漸淡了,繼續批摺子。
一會兒翡翠蝦仁燒賣和蒸腸粉上來,還有一盞薏仁甜酒釀。
玄燁吃了只燒賣,喝了幾口酒釀,臉上帶着微笑,看起來吃得香甜。一眼瞥見笙竹含羞帶笑看他,笑道:“你也吃點?”
“奴才不敢!”笙竹有些慌亂地搖手。
“那陪朕喝口酒,小珠子,上酒。”
“喝酒?皇上還要通宵批摺子……”
“只略喝幾口,燈下看美人,豈能無酒?”玄燁忽然覺得自己說這話時有些輕浮,不禁笑出聲來。
笙竹卻沒想到這點,只是又羞又喜的樣子,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擺纔好。往日她伺候皇帝也不在少數,可畢竟跟今夜不同……
魏珠上了酒來,便笑嘻嘻退下去。玄燁親手斟了兩杯,笑道:“你量淺,便只喝兩口好了。”
笙竹只得輕抿了一口,卻覺得那酒甜甜的,有些清涼的薄荷味兒,又有些像玄燁身上的冰片香氣,便笑道:“這果酒好香,奴才從未嘗過。”
“別喝太多,當心醉了。”
笙竹不覺得嗆口,便又抿了兩口,那隻八錢的酒杯便快見了底。她微擡了眼,見玄燁正在燈下看着她笑,不由臉上通紅:“皇上怎麼……怎麼這樣看奴才……”
“朕記得對你的承諾。”
“皇上,奴才不是這個意思!”笙竹慌得立即跪下。
玄燁扶起她笑道:“沒什麼,你又沒做錯,這樣慌張幹什麼?來,再磨會墨,朕很快便把手頭這些摺子批閱完了。”
笙竹不敢多言,繼續站着磨墨,又見自己做了好半天的夜宵居然沒怎麼動,微蹙了眉。
再磨一會墨,竟覺得倦意襲上心頭,眼皮直打結,竟是粘澀得睜不開。
“笙竹,笙竹……”
玄燁的聲音時近時遠,她有些心慌,不由自主地棄了墨錠,扶住他的手臂:“皇上,奴才這是……”
話音未落,便軟軟倒入一個懷抱。
玄燁抱着笙竹,又喚了幾聲,不見她回答,只有雙頰酡紅一片,便哼了一聲:“小珠子,扶笙常在去牀上歇着。”
魏珠三步並兩步地進來,小心翼翼扶着笙竹上牀去,心想升得可真夠快的,伺候着磨了一會子墨,做了點宵夜,便成了常在。
“皇上您呢?”
“批摺子。”
魏珠不禁怔住。
“拿幅白綾來,灑點血上去。”
“啊?這大半夜的去哪找血……“
“在你自個手指上割一刀便有了。”玄燁白了他一眼。
魏珠知道他不過反譏一句,嘻嘻一笑便下去了。
不一會捧了染血的白綾來,魏珠略顯猶豫:“皇上,這……這能瞞過她麼?”
“她喝醉了,冷香乍寒……這酒真不錯,配方還是她從孝昭皇后那邊拿到手的,不過她自己應該從沒嘗過。”玄燁笑了笑指指酒壺,“還剩着點兒,你要不要試試?酒量好的人三杯也醉了。”
魏珠笑道:“奴才不想試這個,倒是中夜值勤,皇上還是把宵夜賜給奴才吧。”
玄燁哈哈一笑:“吃完了去替笙常在更衣。”
魏珠吃了一驚:“皇上,這……行麼?到底她也要晉常在,奴才不過是個太監……”
“正因你是太監才叫你去,你要是侍衛朕還叫你去麼?”
魏珠道:“皇上您這是何苦,奴才瞧着這笙常在年紀是不小了,可模樣兒還是挺俊俏的,您犯不着……”
“她是東珠的人。”
魏珠閉上了嘴。
皇帝對孝昭皇后的厭惡竟如此強烈……魏珠瞟了牀上的笙竹一眼,心想:“笙竹姑姑,你可怨不得我,皇上不喜歡你,連碰你都不樂意,你只好做那有名無實的常在了。”便上前動手替笙竹寬了衣,蓋上被,把染血的白綾也扔進被窩去。
一切就緒,卻發現玄燁不在看他做事,而是托腮在想着什麼。
“皇上?皇上?主子爺,您想什麼呢這麼入神?奴才在榻上鋪上褥子您睡會吧。”
“也好,摺子也就剩這幾本,朕批完便睡。”
魏珠鋪着牀褥,忽又聽玄燁道:“你說敏字如何?”
“什麼?”沒頭沒腦的,魏珠再機靈也難以明白,略一思索笑道:“您是說敬主子的封號麼?奴才覺得好,機敏伶俐,比敬字合適。”
“那就敏吧,明兒傳朕口諭,將她和笙竹一同冊了。”
魏珠笑道:“皇上這是怕敏妃娘娘不高興呢!”
“她親手做了點心過來,朕卻不去看她,反留了笙竹侍寢,朕怕她生氣。”
“敬……敏妃娘娘是個明理的,自會明白的。”
“你是不知道她那小性子,算了!朕想到她就對笙竹沒興趣。”
魏珠差點笑出聲來,是男人都不會舍流素而選笙竹的,笙竹今年二十六了,品貌性情都無過人之處,皇上心裡想着千嬌百媚的敬嬪,哪裡還有心思去看那蒲柳之姿?
流素聽到口諭的時候,實着怔了好一會子。
魏珠笑道:“主子歡喜得傻了,竟忘了謝恩了!”
流素這纔回過神來,盈盈虛拜領了旨謝恩,看着仍是神色怔忡的模樣。
魏珠只當她爲笙竹晉位的事着惱,便悄笑道:“敏主子不必爲那事生氣,皇上自會跟主子解釋清楚的!”
“本宮沒事。”流素這才朝他展顏一笑,笑容有些恍惚。
直到命沛珊送了魏珠出門,流素這才坐回榻上繼續發呆。
冰鑑道:“主子可是生氣了?”
冰瞳不平地道:“當然生氣,主子昨兒親自下廚給皇上做點心,皇上不來便罷了,居然召了那笙……常在侍寢,她是什麼身份,怎麼能跟咱們主子比?倒顯得主子不如她似的!”
冰鑑推了她一把,她仍道:“怎麼宮女晉位不是從官女子晉起麼?香小主當年便是這樣的,她居然一躍成了常在!”
流素斥道:“皇上喜歡晉誰便晉誰,他要是高興,晉她爲妃也沒人敢言語!別不分尊卑胡亂議論,仔細讓有心人聽了去。”
冰瞳有些不高興,鼓着腮便扭身出去了。
冰鑑道:“主子這是怎麼了,魂不守舍的。”
流素不答,她心裡想的卻是敏妃這兩字竟有幾分隱約的記憶,康熙年間似乎是有這麼一號人物的,只是實在想不起這個女子的最終命途歸宿。從前不大留意這些,除了玄燁的四位皇后兩名皇貴妃、一名貴妃等,其餘的真沒太多印象。
她入宮這麼久,一直都覺得自己好像是歷史上多出來的一個角色,原來不是,原來歷史上真的是有敏妃的……她不禁微微苦笑起來。
“昨夜皇上宣召了笙竹侍寢?”
冰鑑遲疑片刻道:“聽魏珠說,是先召她去伺候研墨,想吃她做的宵夜了。”
流素嗯一聲:“總是要找個好藉口,否則豈非突兀。”
冰鑑略顯驚訝:“主子這口氣倒像事先知道似的。”
“你忘了本宮說過,笙竹應該是皇上的人。”
冰鑑一想便明白了:“怪不得她肯背叛自幼伺候的皇后,原來皇上許了她這個。”哪怕皇后再風光,笙竹最多也只能是個體面奴才,可如今當了小主,身價立時不同,自身的榮華富貴當然更重要些。
流素微微哂笑一下,身爲皇帝,居然也會施美男計,想着都覺得是個笑話。又想其實也不算什麼,對皇帝而言這是沒有任何損失的允諾,不過是添了個微不足道的宮嬪而已,皇帝不喜歡她的話,縱給她再多體面也是個虛名而已。
皇帝的婚姻,本來也就是政治手段而已。
忽聽展柏華通傳岑蘇海來請平安脈,便傳他進來,避到簾後。
岑蘇海診了一陣子,忽道:“聽聞娘娘晉了妃位?”
流素一怔笑道:“纔剛傳的口諭,你便知道了,消息倒靈。”
岑蘇海嗯了一聲,忽然道:“敏妃娘娘,宗仁禮前幾日請辭,皇上同意了。”
“嗯?”突然提宗仁禮,是有點奇怪,但流素知道岑蘇海不是多話的人,他只要說出口的,就不會是沒有目的的。“說下去。”
“宗仁禮在太醫院侍疾二十多年,突然之間連日常用慣的銀針都未及收拾,便舉家離開了京城。後來聽說在回老家的半道上遇了劫匪,全家都……沒了。”
流素的手指略動了一下,脈率陡然一快。她鎮定了一下,漸漸冷靜下來。宗仁禮死了,也不算是意外,早晚的事而已。
“是個缺心眼的。”
岑蘇海又嗯了一聲,居然能領會她話裡的意思。
流素忽然覺得很有趣,這個素日沉默的御醫實際也是個心細如髮的人,知道什麼事與她有關,便會跟她透什麼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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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麼簡單一句話裡也包含着深層含義,宗仁禮若是個聰明的,根本就不該請辭,他可以繼續留在太醫院,只要表現得相當遲鈍,對孝昭皇后的事一無所知,時常日久皇帝見他口風緊,未必一定會將他怎麼樣。
要知道他終究是個御醫,雖然御醫品級都不高,但外臣與後宮的奴才終究有不同,皇帝想下手處理掉他也要顧忌着不露痕跡的,不能隨便弄個自縊墜井之類的理由糊弄過去。
退一步說,皇帝即便真的非要滅了宗仁禮的口,也應不會牽連家族,反倒是宗仁禮這一請辭,那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皇帝不但明白他知道了太多,而且還拿不定他家人是否也有知情的,一個急於逃命膽小怕死的人自然比一個護主死忠的人要來得更不可信。
而且一離京都,尋釁下手自然要容易太多。
所以只能說宗仁禮害死了他的家人。
流素從宗仁禮又想到了笙竹,背叛主子的奴才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吳三桂那樣的將帥大才尚且如此,何況區區一名宮女。
她幾乎能看到笙竹將來的命運,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
這個笙常在,不知道能活多久?或者皇帝對枕邊人要稍稍寬容一些,只由她自生自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