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彌月喜宴是辦得極盛大的,家宴設在乾清宮。通常皇子彌月,多在生母所居宮殿,像胤祥這種待遇,除太子外是從所未有的殊榮。
席間熱鬧,胤祥由乳母們輪流抱着,幾乎每位嬪妃都要湊近前看幾眼,說笑幾句,不管心裡頭想的是什麼,表面上都笑語恭賀,喜慶盈殿。
自然也總有例外的,佟皇貴妃便只淡淡瞥了幾眼,微笑了一下而已。流素知道她看不得別人的孩子,也不在意她的冷淡。宣貴人向來不會矯飾,一臉孔的不耐煩,應太皇太后之命說了幾句敷衍的話,便自顧尋了處位置坐下,不屑一顧地自與祺貴人、芳貴人這些年輕宮嬪說話。
宴至中途,太皇太后忽感不適,她年事已高,偶爾犯些頭暈乏力的,久坐不耐,便自離去,又說大喜的日子,吩咐衆嬪妃多坐會兒聚聚,才起駕離去。
太皇太后離席後,衆嬪妃依然笑語如珠,一殿熱鬧。
流素雖知這喜宴是爲她而置辦,但終究也是久坐難耐,只覺得人愈多處,心愈孤單,況且這種場合,也不宜自行抱過胤祥,只得由着乳母們抱着他四處給人觀賞,彷彿稀世珍寶一般,倒將她撇在一邊閒着。
坐得氣悶時,她吩咐容秀留下照看着胤祥,雖有衆多乳母,她仍是有些不放心。跟着悄悄離席出了乾清宮正殿,緩步向燈火昏暗處走去,閒庭信步,漫無目的。
只覺得遠離這些喧囂,心中才稍爲寧定。
不知不覺行至無人處,扶着漢白玉欄杆,仰首出神。
天邊一輪盈月,皎若銀盤,清輝灑落,夜涼如水。
忽地想起納蘭詞中一闕《沁園春》爲悼懷亡妻之作,其序言爲“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淡裝素服,執手哽咽,語多不復能記。但臨別有云:‘銜恨願爲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婦素未工詩,不知何以得此也,覺後感賦。”
她有些惘然,不知序中的亡婦究竟是盧婉宜還是以盧婉宜代指她。
既知盧婉宜素未工詩,自然是作不出那樣纏綿的詩句,在他心中,她既入宮,便也如生離死別無異,雖生猶死,再不得見。
不管爲誰而作,那兩句詞卻是她很喜歡的。銜恨願爲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只恨她卻不如天上明月,如何能照見他月下身影?
不覺間,她低低吟出那兩句詞,卻渾然不自知。
“貴妃娘娘,是在思念什麼人麼?”
流素驀然回身,見陽笑正在身後不遠處,不知是何時來到的。此處僻靜無人,他也沒有見禮,見他身着值守侍衛服飾,不知怎麼會來這裡。
只是正面相對後,他反倒不置一詞,只靜靜地看着她。
他既不再說話,流素自然也同樣沉默以對,並不想回答他明知故問的話。
良久他方纔開口:“容若去後,你總是這樣情緒欠佳?”
流素終於輕聲道:“誰跟你這樣說的?”
“連眼神都如此明顯,你就不怕皇上看出來?”
“在他面前,總是要笑的。”
陽笑搖搖頭:“矯飾強笑,未發自內心,早晚也要被人看穿。”
她自然也懂,只是無法做得更好。聞言便只低垂下頭去,並不答話。
“你知不知道,從前有容若寵着你,後來有皇上寵着你,就是這兩個男人對你無底限的縱容,纔將你慣得今日這般任性?你自己或許毫無察覺,在木蘭你去見容若的那次,你有沒有認真想過後果?”
流素的眼波泛起一絲漣漪,想是想起了那晚的事,淒涼怨慕,哀婉憂悒。
好半晌她才輕輕道:“即便被發現,不也就是一死?如今冬郎也不在了,不過是早幾個月,晚幾個月的事,不如當初一起被問罪,強於今日這樣活着。”
“我不是問你和容若,我知道你願意爲他死,他也願意爲你死,可是皇上呢?你想過他沒有?萬一被發現,你讓他該如何?賜你們死罪?在你看來,他是皇帝,任何人的生死於他而言不過是彈指一揮,隨口一言,是不是?”
“要不然……他還能成全我們?” 她的思維果然不在狀態。
陽笑輕嘆了口氣:“皇上他愛你,他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哪怕你不愛他,也不該利用他對你的感情去肆無忌憚地傷害他。”
流素身子一震。她有些虛弱地呢喃了一句:“你憑什麼認爲他愛我?”
陽笑淡淡道:“這點其實不需要任何人給你答案,你自己更清楚。”
流素靜默着,眼中卻終於有了水花泛起,在月色下盈盈如波,點點欲墜。
“容若已經不在了,哪怕你再愛他也沒有用了,該如何對皇上,你自己應該好好想想。”
流素有些茫然,拖着沉緩的步子,無聲無息地往乾清宮走去。
她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但潛意識是拒絕去面對的。
他的感情,無從應對,無從回報,也無從擭獲。
甚至有時候都無從分辨真僞。
可是她絕不會不在乎。
流素心事重重地行至殿門外,一步一步踏上臺階,恍然間並未察覺玄燁在殿門外張望,眼中隱有憂色。
遠遠望見她,他快步上前,道:“你去哪裡了?”
流素猝然一驚,擡起頭來,尚未看清他的神情,已被他抱進懷裡,聽見他在耳畔略帶責備的口吻:“怎麼不聲不響便離席了,朕只一轉身就不見了你,正命人四處去尋。”
流素微一驚,她只不過離開了這麼短時間,他便命人四處尋找,倘若被人見着她和陽笑單獨見面說話,真是有口難言了。
“臣妾只是氣悶,四下裡走走透口氣罷了,這裡可是乾清宮,臣妾又能去哪兒?”
他似乎微鬆了口氣,回想起來連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在擔心什麼,微笑道:“朕只是覺得一會兒不見你,便有些失措。”
流素纔想起,剛纔擡頭那一瞬,彷彿見着他疾步過來時,眼中有憂懼之色。他只是擔心她,並不是因防範她才着人去尋的。
跟着有值守侍衛輪流返回,想來都是去尋她的,見着她都如獲大赦,各回了君命自去自己的位置守着。那方纔見着陽笑,或許不是偶然,他可能也是奉了君命去尋她,只是並沒有說而已。
玄燁這才挽着她笑道:“回去罷,宴席也快散了。”
流素看着他,他臉上陰霾早一掃而空,唯有笑意。她輕嘆了口氣:“皇上,你不必這樣擔心,臣妾又不是什麼至寶,丟了便丟了,你最不缺的便是女人了。”
玄燁臉上笑容微滯。
這句話她隨口而出,然後纔想起他不知會作何感想。
流素有些不敢正視他,微微垂首。
良久,聽見他的聲音,暗啞微澀:“那天下間這麼多男人,若是由着你選,你是不是也可以隨意將朕放棄了?”
流素想不到他會說出這種話來,僵了很久都無法置答。
隨即便聽見芳汀清脆的笑語:“皇上原來在殿外和敏貴妃說話呢,虧得姐妹們還在四處尋找。”
跟着殿內嬪妃便陸續有出來的,玄燁鬆手放開了流素,頭也不回往殿內走去。
他放開流素時臉上笑容瞬間一暗,明眼人已看出不對,芳汀在他擦身而過時遲疑着輕喚了一聲:“皇上……”
玄燁停了腳步,側過臉看她一眼,朝她笑了一下:“時辰不早,都散了罷,芳汀今晚上留下。”
芳汀明知他情緒不對,但既點了自己,也不知是福是禍,卻即刻柔順地應了
其餘嬪妃也看出些不對來,自也請安告退。
流素默默無言,隨衆而出。
回了啓祥宮,流素先將胤祥哄得睡着了,才交給乳母玉氏和呂氏。
容秀待衆人退下,方仔細打量着流素的臉色,道:“你這是怎麼了,又和皇帝吵架?”
流素幽幽道:“我哪能和他吵架,更別提‘又’字。我們要是如尋常夫妻一般,有什麼不快便能說出來,吵一架便好了。他不開心時,只會不理我,我連和他說理的機會也沒有。”
容秀道:“你說那種話,他不朝你發脾氣,已經是很不錯,我看芳貴人今晚上被他留下來,多半不會有好事。”
皇帝情緒上頭,伺候他的嬪妃想來見不着好臉色,別被他一腔憤怒牽連了就該謝恩。
“今晚上你究竟去哪裡了,後來又怎麼了?”
流素遲疑片刻,纔將一切跟她說了,然後茫然道:“秀姐姐,我真是這樣任性……一直在傷害他?”
容秀將她抱着,撫摸她的秀髮,像孩提時代一樣。
“不,有很多事,陽笑並不清楚。”
“我是不是該像後宮所有的女人一樣,期盼着他的垂憐,只要能得到他的寵愛,便覺得幸福無邊了?甚至可以漠視他身邊無數的嬪妃?”
“你要是那樣,就不會是皇上愛上的你,那你與後宮的其餘嬪妃又有何異?”
“我其實和她們……也沒有什麼分別,端嬪帶了個男人進宮,佟皇貴妃御園私會舊情人,我也……一樣背叛了他。”
容秀出神地望着遠方,輕輕道:“如果我的男人也有那麼多的女人,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一定不肯嫁那樣的男人,哪怕我愛他愛到無藥可救,我也寧可得不到,絕不會有半分退讓。”
流素輕輕抽泣起來:“但是他是皇帝,我拒絕不了,也逃避不了,一如當初,我沒辦法拒絕進宮,到後來,我也沒辦法拒絕他的感情……世上到底爲什麼會有他那樣的人……總是那樣無可抵禦地靠近我,不管是他的感情,還是他的人……”
“感情,就是一把雙刃劍,你傷害他的時候,也傷害了你自己,不然你現在的眼淚,到底是爲誰在流?難道你對他就只有內疚?”
“我不知道……”
容秀搖了搖頭:“你呀……他問你的那句話,你現在有答案了麼?”
“……”
“你回答不出來,難怪他生氣。”
流素又想起他轉眼便留了芳汀侍寢,那是刻意做給自己看了,既然她說自己不是什麼至寶,那他便順遂了她的心意,去找別的女人,他是皇帝,一生氣便可以給她顏色看,一生氣便可以將別人摟在懷裡,那她到底算什麼?
她無力地閉上眼,輕靠在容秀懷裡,低聲啜泣。
他們之間,到底是誰傷了誰,或者本來就是在彼此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