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說?”
寧鳳倫偏過臉,半晌才用滿是恨意的聲調道:“敏妃,你爲什麼非要對景仁宮充滿敵意?”
“本宮剛纔說得很清楚了,是寧鳳倫要本宮死,本宮只想活下去,一個想活下去的人,只能剷除所有想要她死的人。”
寧鳳倫仰臉看着她:“那能不能請你回答我一個問題?”
“問吧,只要本宮知道。”
“你所認識的寧鳳倫,是怎麼死的?”
流素怔了一下,失聲笑道:“這正是本宮想知道的,本宮都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又怎麼知道他是怎麼死的?”
寧鳳倫眼中閃動着驚異的目光:“你不知道?那是誰殺了他?”
“爲什麼你肯定他已經死了?”
“他要是不死,絕對放不下端主子,他要是不死,怎麼可能這麼久都不回景仁宮……我哥他……他把端主子看得比他自己的命都重要,他一定是死了!”
流素恍然大悟:“你們是孿生兄妹?!”
寧鳳倫慘淡一笑:“你才知道!我們兄妹倆都入了宮,你們所看見的寧鳳倫,有時候是他,有時候是我,你們分不清,是因爲我們倆長得實在太像,連最親近的人也不容易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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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他能混在宮中十年不被人發現……那你們倆又怎麼能永遠只出來一個人?”
寧鳳倫站起身,往衣櫃走去,她伸手打開櫃門,將裡頭衣服一疊疊全整理出來,在內壁輕輕一推,裡頭一道暗門,原來這衣櫃分爲兩層,後面一層可以容得下一個人,站坐臥都可以,卻沒有多大活動空間。
“你們倆……其中一個在衆人面前的時候,另一個就藏身在這櫃中?”
寧鳳倫點點頭。
“那你們又是怎麼同時進宮的?”
“其實我們倆不是同時進宮的,我纔是端主子的陪嫁婢女。我們家是董家的家生子奴才,我爹是董家總管事,他不希望我家世代爲奴,從小把我哥送去習武。董家是擡了旗藉的漢人,對奴才很是寬仁,便默許了我哥哥不再爲奴。包衣也可以入仕爲官,我爹原是希望我哥從戎,卻不想他和我家小姐一場戀情,改變了他的前途……”
原來和逸君的爹魏錦倫差不多,也是這樣一段私情。
“後來端主子被選入宮,誰也改變不了這事實,主子幾乎也死了心,入宮後鬱郁不歡,哪怕皇上對她不錯,她也只是強顏歡笑,直到後來懷了龍裔……”
“皇上也曾經很寵愛你家主子吧?”
寧鳳倫淡漠地點點頭:“算是吧,主子有喜後一直神思恍惚,食慾不振,彷彿得了一場重病般。皇上問她想要什麼,她說只希望孃家人進宮看看她,皇上便破格準了二小姐入宮陪伴她。二小姐是知道她心思的,然後……就藉着去祈福之名求了一尊觀音像,擡入宮中……”
“就這樣把一個大活人弄進宮來?你家二小姐真不是一般的膽量,幸好她沒被選中入宮,否則皇上又該多戴頂綠帽子。”流素譏諷地冷笑。
寧鳳倫冷眼瞥着她:“你知道什麼!像你們這種只知道攀龍附鳳的滿洲貴族小姐,永遠不會懂我們漢人的重情重義。”
流素笑道:“漢人的風骨氣節?擡了旗藉稱漢軍旗把自己當成了僞滿人,降了清廷把大明王朝忘得一乾二淨?哈哈,你不如去反清復明來得更有情義!”
“你……”
“漢人的禮義廉恥你懂不懂?未嫁從父,既嫁從夫,你家小姐沒學過?”流素辭鋒犀利,咄咄逼人,這個寧鳳倫顯然沒有她哥哥的意志力,只給她幾句話便擊得潰不成軍,漲紅了臉狼狽得答不上話來。
朵藍冷冷道:“說到底,敏妃娘娘不過是怕寧鳳倫會再對你不利而已,又何苦再拿這些言語再來刺傷端主子?她如今已成這樣,敏妃娘娘你難道捫心自問沒有半分良心不安?就算你沒對她做過什麼,至少你是一直盼着寧鳳倫死的,倘若他不死,今日你仍然會要他再死一次,不是麼?”
流素看着朵藍微笑一下,話鋒一轉:“其實你家端主子是什麼樣的人,做了什麼,都與本宮無關,但是你要明白,本宮不是善男信女,本宮只是想活下去,任何人想要本宮死,本宮一定會先讓他死。”她的笑容漸漸冷下去。“本宮如果想要你們死,用不着這樣大費周章的。當初本宮只要告訴皇上,景仁宮藏着個男人,把這裡翻個底朝天,你家端主子和你們這幾個,沒一個能活到今天的。”
朵藍抿緊了脣,一言不發,只是臉色灰暗,顯然不得已承認了流素的話。
“本宮還可以告訴你們,如果寧鳳倫真的死了,那一定是孝昭皇后下的手。可惜,她已經不在了,你們就算想報仇,也無從報起——何況就憑你們倆,也鬥不過她。”流素直起身子,有些意興蕭索。擔心了這麼久,追查了這麼久,只不過是查清了寧鳳倫的來歷,搞清楚他是怎樣藏在深宮中十年不被人發現而已。
跪坐在地上的寧鳳倫神色頹然,比朵藍更顯得精神崩潰。
流素往門外走了幾步,忽然又好奇地回頭:“本宮想知道,你們倆究竟誰叫寧鳳倫?”
“是我,進宮的婢女個個都要經內務府查清家世來歷的,我不可能用假名。我哥哥叫寧鳳宸,但是已經很久沒有人叫過他的名字了,他入宮後,爲怕端主子有時會叫錯名字,所以人前人後,朵藍和端主子都叫他鳳倫。”
“那尊佛像現在還在嗎?本宮想看看。”
寧鳳倫有些驚異地看着她。
“娘娘想做什麼?”朵藍帶着幾分警惕。
流素淡淡道:“看看而已。”
景仁宮後院另闢了間側殿作小佛堂,供着尊慈眉善目的送子觀音,左右肩後各探出金童玉女的上半身,因是坐像,看着只有半人來高,但整體身軀比真人要稍大,若佛像中空的話正好可以容一人藏身。
流素讓寧鳳倫和朵藍共同將佛像平躺橫放,見蓮花底座下有一塊活動底板,打開便可以看見掏空的泥塑佛像腹中正是個黑洞。
“這佛像入宮時居然無人盤查?”
“佛像身上有透氣孔洞,觀音耳鼻和淨瓶口都是留着透氣的,這佛像是在他藏身進去後才封死底座,他隨身攜帶利器,入宮之後纔將底座切割下來,成爲活動底板。”
這種事也只有練過大力金剛指的寧鳳宸纔可以辦到,換個人在佛像中憋這麼久,單靠那幾個透氣孔洞怕難以維持,更別提還要將整塊膠着糯米汁的泥水底板切割開來。
“不用說這些其實都是你哥哥安排的?”
寧鳳倫點點頭,神色隱約有幾分驕傲:“我哥一直心思縝密,智計過人。”跟着又流露出傷感。
流素瞥她一眼:“聰明的話就不會做蠢事,爲了一個女人把命都搭上了,還要在宮中過十年不人不鬼的日子。”
寧鳳倫恨恨瞪着她:“你懂什麼,我哥對端主子的情意你永遠都不會明白。”
流素看着寧鳳倫,忽然覺得可笑,要是她不懂的話,怎麼會在和寧鳳宸角智之中始終處於被動,幾回都將自己置於險境?到最後要不是狠下心腸逼皇后動手,只怕她自己都會死在寧鳳宸手裡。
宮闈之鬥,從來容不得心軟,所以也怪不得她章佳流素要斬斷端嬪和寧鳳倫的情,要將端嬪逼到絕境。
不過這些,跟寧鳳倫說又有什麼用?這對孿生兄妹的智力看着相差得也很遠,妹妹比哥哥要笨得多。
“你們倆最好不要輕舉妄動,今天的事給本宮吞到肚子裡去,有半點泄露,不用本宮動手,你們自己先準備着給端嬪收屍吧。”
寧鳳倫呆了一陣:“你……你不以對食之名治我和朵藍的罪?”
“你們倆死了,本宮會活得好點嗎?你們倆有沒有對食,又關本宮什麼事?但是本宮告訴你們,如果寧鳳宸還活着,本宮不會放過他。”流素輕飄飄甩下這句,彷彿什麼也沒發生一樣朝前院走去。
撇下呆立在那裡的寧鳳倫和朵藍。
李養恩還在前院跪着,他年歲大了,這種窒悶的天氣單是在院裡站着就已容易中暑了,何況還是跪着,撐着十斤左右的華蓋傘,簡直是搖搖欲墜,一張臉已是通紅,汗水順着皺紋蜿蜒而下,只咬牙苦撐着,眼見再跪下去臉上就要由紅轉白。
“好了,咱們該走了,李公公,回去好好歇着吧。”
展柏華接過了傘,安撫似地拍拍李養恩的肩,卻沒想這輕輕一拍,就將他拍得倒了下去,他那兩個小徒弟驚呼一聲,上前相扶,卻給他推開。
流素微彎下腰去,柔聲道:“李公公,你年紀大了,就不要那麼執着,有些事既不傷人又不傷己,用不着太當真。你既然念着端嬪待你的恩義,就好好伺候着吧,本宮希望你和端嬪都平平安安,景仁宮也不要出任何意外,明白嗎?”她將任何二字咬得很重。
李養恩不會知道太多內情,他只是個忠心護主的奴才而已,跟他爲難實在沒什麼必要,況且流素並不想讓人知道寧鳳宸這個人的存在。
李養恩再聰明,也沒辦法斷章取義地弄懂流素的意思,他只是困惑地撐起了身子,顫巍巍跪伏在地:“奴才恭送敏主子。”
“扶你們師傅回去休息。”
回明德堂的路上,流素覺得腿沉重得像鉛,潮溼的低氣壓令她有點喘不過氣來,她只覺得倦怠無比。
“主子,這件事就這樣……完結了?”福祥小心翼翼地問。
流素答非所問:“竟忘了去看看端嬪……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跟着清冷一笑。
端嬪是個悲劇,但是這宮中,誰又不是悲劇?流素一步步往前走着,眼中一片迷惘。東一長街這條路,彷彿永遠也望不到盡頭,景仁宮到承乾宮這點距離,她只覺得走得漫長而疲累。
“有時候還挺羨慕端嬪,瘋了多好,瘋了,就不傷心。”流素的聲音幽微虛無,輕得彷彿午夜囈語。
展柏華困惑不解,卻不敢發問,福祥和冰瞳亦步亦趨,只有冰鑑心裡像被什麼狠狠抓了一把,早已癒合的傷口又再鮮血淋漓。
伺候流素進了屋,展柏華和福祥才吁了口下去歇息,展柏華道:“你說咱們敏主子是不是有點奇怪,常常做些讓人不懂的事,說些讓人不懂的話。”
福祥笑道:“有什麼好不懂的,咱們做奴才的,只要聽懂主子讓咱們做什麼、盡全力做好就行了,不需要懂主子爲什麼要那樣做。”
展柏華笑道:“就你最八面玲瓏,再混下去,又是第二個魏珠。”
“魏珠有什麼不好,那樣得意。”福祥朝外頭看一眼低笑,“魏珠還有沛珊,總比咱們倆孤家寡人好!”
展柏華的笑容微微一凝:“你也想找個對食的,仔細被人揭發!”
福祥不以爲然:“宮裡頭偷偷摸摸的多了,聽說城郊有座小院落,那裡頭的屋子長年上鎖,供的全是宮女牌位——都是和她們對食的太監供上的,到了清明冬至,紙灰四散,哭聲悲切,情逾尋常夫妻。”
“那你看上誰了?”
福祥道:“還沒看上,就只是想想而已,也不大敢。”
展柏華無精打采:“我是什麼念想也沒有,心就跟死了一樣。”
福祥也是一聲嘆息:“咱們比宮女都不如!好歹人家到了年紀放出宮去,只要想嫁,再差的人家也能配一戶,是鹹是苦,也能嘗一下做人的滋味……”
孤燈清影下,兩人相對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