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素直覺感到,事情並不會就此解決,逸君的事彷彿只是暴風雨前夕的一場小前奏而已,不過禁足三月,很快也就能恢復自由,只怕是有更大的陰謀正在醞釀之中。
這種時候流素不方便也不能去探望逸君,只能祈禱她自己想開些了。
臘月二十六起,諸臣去紫禁城乾清門下肅立等候賞賜,玄燁在重華宮漱芳齋賜字。受賜者進到漱芳齋內在御案下叩首謝恩,由內監恭捧賜予。
李嬪隨侍在側,見明珠進見時,抿嘴笑道:“明珠大人今年得賜二幅字,應是少有恩賜了。”
明珠也以爲榮,含笑謝恩施禮,接過字幅時,卻是愣了一下,並沒有相問。
正要告退,李嬪忽問:“聽聞明珠大人有三子,都學識淵博,素有才子之名啊。”
玄燁笑道:“揆敘揆方都算不錯,不過才華最出衆的仍要算容若。朕今年對他另有賞賜,回頭叫內務府着人賜去府上。”
明珠對於皇帝對他兒子比他好早就習以爲常,又笑着謝過。
“明珠大人家的二公子三公子都年華幾何了啊?”
明珠不知李嬪今天爲何對他特別感興趣,據實以答:“二子今年十九,三子也十七了。”
明珠退下後,玄燁也順口問了句:“婧妍今天對明珠的家事格外感興趣啊。”
“臣妾聽聞,素貴人自幼在納蘭府長大,又與二位公子年紀彷彿,想必情感素深,纔多嘴一問。”
玄燁本來心情不錯,被臣子們恭維書法,各種腴詞如潮,賜字賜得十分高興,聽了這話臉色陡然微沉,當時並沒有其他言語。
乾清宮首領太監樑九功前來傳話,令流素前去鍾粹宮,流素疑惑一下,更衣起轎。
到了鍾粹宮,流素見東妃和玄燁上座,其餘衆嬪妃貴人也在,倒是佟妃並未出席。這架勢倒比得上東妃千秋,只是氣氛略顯詭異而已。
東妃見了她,似笑非笑:“素貴人,都在等你了。”
“嬪妾不知東妃娘娘召嬪妾前來所爲何事?”
“坐吧,今兒是讓你見個熟人而已。”
東妃玉手一揮,跟着有內監領人上來,謝流波低眉垂首跪下,吐字圓潤,鶯聲婉轉:“奴才謝流波見過萬歲爺及各位娘娘小主。”
流素暗地裡抽一口涼氣,知道今天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靜靜看着謝流波,等候下文。
東妃笑問:“素貴人該識得下跪何人吧?”
流素見玄燁的目光凝視着她,並無明顯喜怒,答道:“是嬪妾昔日女紅師傅謝流波。”
東妃點點頭:“你倒不隱瞞。”
“嬪妾不覺得有何可隱瞞的,上回娘娘千秋,嬪妾已承認過,豈會前後相悖?”
東妃見流素不卑不亢,點點頭:“謝流波,擡起頭來,看看是否是你舊日女徒。”
謝流波擡起臉望向流素,也是鎮定一笑:“回娘娘話,奴才昔日曾蒙明珠大人之請,教授過素姑娘女紅,不過如今座上的已是素貴人,奴才不敢僭越主僕之分。”
東妃笑道:“答得甚有禮節,可見你不只是女紅出衆,原來也是個識禮之人,怪不得太皇太后喜歡。”
李嬪插嘴道:“東妃姐姐仁厚,怕是問不出口,不如由妹妹代勞吧。”
東妃輕嘆一聲,看看流素又看看玄燁,點了點頭。
流素心下冷笑,好一個仁厚的妃子,到如今還在裝模作樣。
李嬪道:“謝氏,本宮問你話,你可要如實答來,素貴人當年是居於納蘭府上,是麼?”
“是。”
“納蘭府二公子揆敘和三公子揆方是否與素貴人年齡相仿?”
“奴才雖任教,並不知道爺們的年紀,大約是相仿吧。”
李嬪笑道:“聽聞二位公子與素貴人交情匪淺,素日走得很近啊。”
流素忽然道:“李嬪娘娘這話,不如直指嬪妾與二位表哥青梅竹馬更合適些。”
李嬪沒想到她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稍一怔又聽流素對玄燁道:“臣妾額娘早亡,從九歲起寄居納蘭府上,納蘭明珠大人是臣妾姨丈,素日姨母姨丈與三位表哥對臣妾也視如親人,並無見嫌之心,臣妾與表哥們也如同親兄妹一樣。”
玄燁點點頭,靜候下文。
“不過臣妾年歲較長之後,便知男女有別,姨母也將臣妾遷居文華院後陵霜園,與三位表哥只有日常禮節相見,並不再有私下交結。”
李嬪道:“這可都是素貴人自己的話,謝氏,你說呢?”
謝流波微笑:“素貴人的話便是奴才所聞所見了,奴才在府上教授女紅近年餘,不曾見素貴人與二位公子有過多往來,大家族中常有表兄妹同居一府的,並不爲奇。總有長輩管教,禮儀約束,姑娘們和爺們將近成年便會分開不再親近,常是數月不得見面。”
李嬪臉色一變:“早先本宮問你的時候,你可不是這麼說的!”
“是嗎?奴才記得娘娘問過二位公子的年齡,又問過素貴人與他們素日是否親近,奴才記得答的是青梅竹馬,應不會有誤。”
“青梅竹馬是你這樣解釋的嗎?”李嬪臉色青白,拍案而起。
玄燁掃了她一眼:“婧妍,你太過激動了。”
李嬪調勻氣息回座,冷笑道:“說說看,他們是怎麼青梅竹馬。”
謝流波道:“姑娘九歲入府,與二位公子一同入學,教授者是高士奇大人,大人當比奴才更爲清楚。”她神色悠然,輕易就將責任卸到了高士奇身上。
當時高士奇已入內閣,是玄燁跟前紅人,賜居西華門內,即以東妃權勢,也難奈他何,想要他說什麼假話,是絕不可能。
謝流波又道:“至於奴才所見,不過是姑娘素日與二位公子相敬守禮,從無逾矩之舉。”
“好你個奴才,前後不搭,竟轉眼就改了口……”
流素似笑非笑:“她說話從來也沒有前後不搭,是李嬪娘娘自己想得齷齪吧?青梅竹馬不過指從小一同長大,後頭還跟着一詞叫兩小無猜,既然年紀小,自然不懂猜嫌,可並不代表就是指有私情,李嬪娘娘是漢軍旗人,當對漢文化更爲熟悉纔對,男女之間若有苟且,該叫暗渡陳倉,暗通款曲,不是青梅竹馬!”
玄燁臉色一沉:“小素兒,放肆!婧妍位分高過你,豈可這樣無禮?”
流素笑着謝罪道:“李嬪娘娘請恕嬪妾失禮了,嬪妾在納蘭府中居住四年,身邊人又不止是謝流波一人,嬪妾又怎堵得住悠悠衆口?娘娘要查詢,大可將納蘭府上下人等全召來一一詢問,嬪妾自守清譽,不怕他人詆譭。”
說這話時,流素已捏了一把汗,心裡全無把握。從李嬪說繡像中人是她起,她已料到會有這一天,早召了岑蘇海來傳話出去給明珠,要明珠務必將此事辦妥。
明珠何等樣人,家中包衣奴才雖上下逾百,但料理起來自有方法,想是會將熟知此事的奴才都一應封口。可流素真是不敢保證,納蘭府那麼多人就沒有一個說漏口風的,到底她與納蘭性德的事所知的人不少,曉萃軒和淥水園的奴才個個知道,當年有沒有風傳就很難說,現在更是不知。可明珠卻會知道輕重,必要時可能外泄之人,也會採取非常手段,那就顧不得這麼多了。
但流素知道,這種事氣勢上絕不能流露半點怯意,否則便越發惹人心疑。她如今所能倚的只是當年自己年紀尚小,但願玄燁不會過於見疑,否則全力追查下去,沒有人敢保證後果。
李嬪臉色不好,又被流素氣勢所懾,一時說不出話來。
東妃輕輕道:“皇上,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不如先召高大人來問問。”
玄燁揮揮手:“宣高士奇。”
高士奇見禮後,看了看流素,又聽東妃問:“高大人,聽聞當年你曾教授於納蘭府?”
高士奇道:“微臣確曾受聘教授兩位小公子及表小姐,也就是座上的素貴人小主。”
流素朝高士奇頜首一笑。
高士奇笑着一揖。
“據高大人所瞭解,素貴人和兩位公子感情如何?
“回娘娘話,說句不怕素貴人生氣的話,自幼素貴人性格略像男孩,與二公子揆敘時有爭吵,感情不算太親厚,三公子揆方則沉默寡言,少與素貴人言語。加上男女有別,三人即使就學時也都相坐隔得很遠,從不同來同往。”
東妃怔住:“不是說青梅竹馬嗎?”
高士奇失笑:“青梅竹馬只是泛指男女自幼一同長大,相處無間之詞,並不一定就是感情十分深厚。再說素貴人與二公子也不算見面就橫眉怒目,只是意見時常相左,偶爾爭辯不快而已,吵完也即罷了,小孩子大抵如此,要說青梅竹馬,並無不妥。”
玄燁點點頭,想起自己年少時與芳儀和東珠都算是青梅竹馬,可從來也沒有逾矩之禮,況且那時候並不懂事,即使十二大婚,十三封后,也不曾真正圓房,到他十四才真初解人事。那個年紀的男孩當真還不懂這些。
東妃李嬪見玄燁的神情,知道今日之事最多落個捕風捉影,絕對是治不了流素的罪了,相視一眼,都是暗恨於心。
卻不知此時流素早已汗溼重衫,若非隆冬衣衫重重,怕已露了行跡。聽高士奇所言不算全假,可也多有誇張,什麼從不同來同往,顯是明珠交代之後才改了口,以高士奇今時今日在玄燁心中的信任度,他說出來的話比十個謝流波加起來都管用。
玄燁和顏悅色道:“好了,高愛卿,勞煩你了,退下吧。”
高士奇笑着告退。跟着也命謝流波退下。
玄燁道:“今日之事就此作罷,以後此等捕風捉影之事不要拿到朕跟前來說,還宣了朝臣前來問話,沒的令人笑話。”這會兒他的笑容已消失,甚是冷淡。換了其餘宮嬪遭遇此事,他絕不可能召朝臣前來問話,要知後廷這種爭風吃醋之事一旦傳到前朝豈非笑柄,可今日他竟然也有些按捺不住,想要知道個究竟,況且高士奇此人說話謹慎,口風極嚴,又不屬於索明二黨,他才召來問話。
東妃道:“是,皇上,臣妾這次莽撞了。”
“不怪你,婧妍聽了隻言片語,斷章取義,浮想聯翩。虧得還是漢軍旗出身,好好研讀一下詩書去!從今日起,李嬪回宮靜思,將女四書抄錄千遍。”
李嬪臉色發青,當時就領旨退下,氣恨恨回宮抄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