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2 章

萬壽前夕,玄燁過來明德堂,見流素安靜地倚在榻上,正擺弄着什麼,笑道:“今日精神不錯,在做些什麼?”

“最近精神都不錯,也沒有再暈過,只是不讓輕易出門,有些無聊而已。”

近來皇帝連胤禛都不讓過來探視,只爲有一次看見他有些撒嬌地想往流素膝上爬,便斥了幾句,讓他以後不許再過來明德堂。

流素當時很是不悅,但也明白玄燁不過是擔心胤禛年幼,玩笑嬉鬧間不慎碰撞了她而已。其實這孩子與旁的阿哥很是不同,行止得當,從來就沒見他追逐笑鬧過,也就在流素跟前才偶爾撒些嬌,展露出一個孩子應有的童真。

玄燁知道她生性不愛拘束,想了想便道:“再吃些藥看一陣子,若過幾日仍然精神很好,朕問問岑蘇海能不能讓你出去走動走動。你實在悶得慌時,讓人備輦擡去御花園看看也好。”

“好端端一個人,又非年紀大了,躺在轎輦上到處閒逛,像個什麼樣子。”流素嘆了口氣,真若那樣,又該有人說她恃寵生驕,拿腔作勢了。

玄燁知道她心情不好,想岔開話題,便往她手中看去:“這是在做什麼?”

“明兒萬壽,在做個小玩意送給皇上。”流素拿給他看,原來不過是個小麪人,捏成了人形,正在上色。

“這是朕麼?”玄燁皺眉看看,寸許高的小人,若不是龍袍加身,還真看不出面目是誰。

流素噗哧笑道:“不像麼?纔跟小簡子學的,他手巧,什麼都會,可我捏的就難看了。小時候在街頭見着捏麪人的師傅捏得那樣好,有心想學,卻又沒有耐心,近來無聊,便跟小簡子學。”

玄燁小心拿過來看了下笑道:“朕的誕辰,只有你送這不值錢的玩意兒。”

流素嗔道:“不喜歡還給臣妾,扔了去。”

玄燁反手藏在身後笑:“既然拿到手了,怎可能還給你?可是你只送這件,不嫌太寒酸麼?”

“那皇上還想要什麼?”天底下再好的東西皇帝也不見得稀罕,身處紫禁城中,她所有的不過都是皇帝賞賜的,若比珍奇貴重,文武百官在各地蒐羅的珍品在所多有。因此往年她總送些刺繡書畫,宮嬪中送這些的也不在少數,最多是些名家作品或在上頭花些心思罷了。怕都看得膩歪了。

“當然是要再捏個小人,否則你看這個孤家寡人的,豈非孤單?”

“皇上麼,自然是孤家寡人,難道還要捏一羣宮嬪不成?”

玄燁低笑:“再捏個你,還有個小娃娃。”

流素想笑,眼圈卻不由得紅了,半晌才輕聲道:“也好,哪日臣妾要是不在了,至少還有個小娃娃……”

“胡說什麼?”他臉色一沉,捂住她的嘴,“朕說過,你根本沒有病,你瞧這陣子不是好好的?再吃幾劑藥便不用吃了。”

“是,臣妾只是說笑而已。”流素輕輕拿開他的手笑,“皇上今兒宣了誰,快去吧,明天就能見着小人了。”

“今夜陪你。”

“不要了,近來難以安睡,皇上在身邊的話會更睡不着。”

“近來你總是趕朕走,什麼時候這麼大方了?”

“就是身子不便,想一個人睡會自在些。”

玄燁嘆了口氣,知道她不願意看他強作歡顏陪伴她的模樣,蹲下身去,伏在她肚子上傾聽了一會,笑道:“怎麼這麼安靜,每次都感覺不到他踢你。”

“經常踢,只是皇上聽的時候就不動了,想是畏懼您。”

“這麼安靜,難道是個小公主?那也很好,像你一樣,一笑傾人國,再笑傾人城。”

流素笑道:“皇上快走吧,恐怕芳貴人都等急了。”

“你怎知朕會去芳汀那兒?”

“皇上近來總愛往她那邊去。”

玄燁淡淡一笑:“只是沒處可去罷了。”頓一下道:“朕還是去文熠那裡吧,芳汀和冰瞳話都太多了些。”

流素有些意外,他向來不是特別喜歡成嬪,總說成嬪太、安靜,他還是更喜歡活潑明快些的女子。

也許是他近來真的需要安靜了。

萬壽節時,連整個京城都張燈結綵,彩坊、歌臺、燈樓皆繁華富麗。紫禁城中更是錦綺相錯,彩繡輝映,華燈寶燭,香菸裊繞。

若非太皇太后覺得今年喜慶,玄燁是沒有心情如此大事鋪張的。

當日接受文武百官朝賀,所受如意、珊瑚、寶樹、萬壽圖等無數,乾清宮壽筵喜慶非凡,百官齊賀,普天同慶。

暢音閣人山人海,皇親貴胄嬪妃命婦齊聚看戲,難得有這樣的熱鬧場面,大多數人心情自然都是不錯的。

太皇太后看着宮中嬪妃的禮單笑道:“敏妃送了個鐵桶江山,是什麼?”

景桉道:“說是外形是鐵桶,中間是江山模型,山川河流具體而微,看着金碧交輝,寶光流溢,意頭也好。不過聽說皇上最喜歡的是裡頭捏的幾個麪人。”

“麪人?”

“說是敏妃娘娘自己捏的,有皇上,還有幾名是嬪妃模樣,還有幾個皇子公主一樣的娃娃。”

“倒是挺有心思。”

榮妃坐得近,插口道:“就是面捏的不好,聽着麪人麪人,多不吉利。”

太皇太后擺擺手,朝流素那邊看過去,玄燁正撇開其餘人衆坐在她身邊,溫言笑語,神色輕柔。

流素今日穿着血牙紅滾白牡丹闊欄邊的蜀錦旗裝,裙面上繡着百合如意紋,那樣嬌嫩的顏色搭配着她光暈流麗的臉頰,更襯得肌理瑩潤,百花失色。領約邊垂着串冰紋南紅瑪瑙朝珠,輕搭在她微隆起的小腹上,一雙柔白剔透的纖手交疊着放在上面。

她身邊還依次坐着宜妃、冰瞳、逸君等嬪妃,但玄燁顯然忽略了她們,一意只與流素說笑,一會兒握着她的手,一會兒又遞給她果盤,但流素只是笑着搖頭。

太皇太后微眯起眼,皺眉道:“近來說敏妃抱恙,看這氣色挺好的,不像有什麼病。”

在她心裡,仍是覺得流素藉着有孕趁機撒嬌,拖住了皇帝,防着他去親近別的嬪妃。

景桉遲疑道:“可是,聽說太醫院爲敏妃的病情日夜緊張,還曾經爭執不斷……”

太皇太后閉了閉眼,那件事她是知道的,不過她不通醫理,總覺得有些誇大其辭。雖然敏妃看上去怯生生弱不禁風的樣子,可也很少三災六病的,況且年紀輕輕,也不像有什麼暗疾的樣子。

“怕是皇帝太過緊張了,反倒弄得御醫們莫衷一是。”

坐在太皇太后身邊的還有宣貴人,她雖然品級低,卻是這一輩博爾濟吉特氏唯一的嬪妃,入宮後備受冷落,太皇太后心中憐惜,對她越發比別人好些,走到哪裡常帶着她。

宣貴人此刻默默剝了只荔枝遞給她,她接過了嘆口氣:“宣和,你要是能學到敏妃的一半兒功夫也好,你瞧她怎麼就那麼會迷惑人,就算身懷六甲還能讓皇帝長久留在她身邊。”

宣貴人低聲道:“咱們蒙人不懂迷惑人那套,高興就是高興,生氣就是生氣,不曉得怎樣曲裡拐彎去討人歡心。”

“咱們蒙人在馬背上長大,率性豪爽是不錯,你的本性如此,哀家很喜歡,但你如今嫁到了宮中來,就要學滿清的規矩,適應宮中的習俗,尋常百姓尚且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何況你嫁入了皇家?”

宣貴人蹙眉道:“這是漢人的規矩吧。”

太皇太后冷電般的目光掃向她:“若你跟皇帝說話,也這麼說一句頂一句,你這輩子也別想再被宣召了。”

“可是聽說那位敏妃娘娘也很喜歡頂撞皇上。”

太皇太后冷笑一聲:“誰跟你說這話的?”

“芳貴人。”

太皇太后默了一會:“她說的原本也不假,但你知道什麼叫東施效顰?什麼叫邯鄲學步?”

宣貴人啞然。她身爲科爾沁親王之女,是學過一些漢人文化的,這兩個詞她懂。論容貌,她已經先天不足,論性情,她又不夠溫婉,她到現在都不明白太皇太后和她阿爸爲什麼非要她留在這金碧輝煌的牢籠中。

目光朝那邊投過去,那個嬌媚百態的敏妃正在微笑,肌膚柔嫩得吹彈可破,這點是科爾沁草原上的姑娘們永遠都比不上的。宣貴人有些厭惡的皺了皺眉,蒙古姑娘以健康紅潤活潑爲美,這種嬌滴滴的女子好像風一吹就會化了,有什麼好看的?

“小素兒,你一直沒吃什麼,還是少吃些東西吧。”

流素有些爲難地看了看面前的一堆:“臣妾不想吃這些,有沒有馬蹄?”

逸君道:“現在可不是產馬蹄的季節,不過御膳房有百合馬蹄羹。”

玄燁皺眉:“那東西寒涼。”

冰瞳插了句:“昨兒娘娘還去小廚房叫人燉龜苓膏了。”

玄燁微變色:“你明知道不能吃那種東西還要吃?”

流素輕聲道:“知道了。”

冰鑑道:“主子除了吃這些寒涼之物,吃別的都會吐出來。”

玄燁的臉色更陰鬱,道:“你以前不是不吐麼?這些事怎麼都沒有人說起?”

流素斥道:“冰鑑!”

冰鑑眼圈通紅,道:“主子不讓說,奴才們也不敢說,這半個月來,每回只要吃點東西,過不多久便會吐出來,倒是那些寒涼之物還吃得一些,也不知是不是太醫院的藥方子有問題……”

“別胡說,你懂什麼。”流素轉臉微笑道:“以後會注意些,不亂吃了。”

玄燁知道她是個極有剋制力的人,明知寒涼之物不利於胎還要吃的話,必定是燥熱難當,體內有火毒攻心。他臉色漸漸柔和,道:“吃多了自然是不好,少吃些諒也無礙,冰鑑,替你家主子去御膳房要一碗百合馬蹄羹。”

冰鑑無奈,應聲退下。不多時端了盅馬蹄羹過來。

玄燁親自端着喂流素吃了一口,她有些不安地道:“皇上,臣妾還是自己來,這麼多人看着……”

“都在看戲,誰管你。”

流素無奈,卻見太皇太后那邊目光都正瞧着這裡,心中更是不安,眉頭一蹙,正想說話,忽覺悶脹不適,胸中一陣翻江倒海,待要竭力忍住,卻更覺得胸腔中壓力增加,哇地嘔吐了一口,竟然全是鮮血,噴射狀濺開,周圍幾人無人倖免,都沾上了斑駁血跡。

“快宣御醫!”玄燁又驚又急,顧不得衆目睽睽,抱住了她叫:“你怎麼了?小素兒,小素兒!”

流素吐血之後,反倒覺得胸中窒悶之感減輕了些,她扶着玄燁的手臂,微苦笑道:“臣妾失儀……”

“還說這些!有哪裡不舒服,你彆強忍着……”就算是兵臨城下,都不見他這樣無措,但此刻他真的不知道做什麼纔好,只能將她緊緊摟住了,生怕一鬆手她就此消失一樣。

看臺上慌亂一片,衆嬪妃都圍上來七嘴八舌,玄燁惱怒之極,喝道:“都散開,讓路!”當下將流素橫抱起來匆匆離開暢音閣。

太皇太后皺眉道:“怎麼會這樣,明明看着精神氣色都還不錯,難道真有什麼不治之症?景瑗,你跟去看看,有什麼變故回來稟明。”

“嗻。”

宣貴人道:“就看着她臉色紅潤得有些異常,好像初見她時不是這樣的。”

“是麼?可有了身子的人氣色好些也屬常態,沒想到果然有些不對勁。”

太醫院值守禦醫幾乎傾巢出動,列成一排站在流素牀邊輪流號脈,每個人都是深鎖雙眉,臉有憂色。

“怎麼樣?”玄燁有些煩躁。

岑蘇海答:“回皇上,敏妃娘娘現在境況很不好,容臣等商議一下再作決定。”

“快去!”

幾名御醫退到寢殿外室,玄燁便坐到牀邊上握着流素的手,柔聲道:“現在還難受麼?”

“已經不難受了,只是又有些頭暈而已。”流素牽出一抹近乎透明的笑容,語音有些微弱。剛纔吐了至少一碗的血,頭暈也是難免。

他的手指扣在她脈門上,能感覺到她的脈象紊亂奇異,從所未見。若說之前僅僅覺得像是實熱之症,現在怎麼都把不準到底屬於什麼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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