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承乾宮,流素見到姒貴人站在貞順齋前,兩眼紅腫着,似乎目中有火要燒起來,看着她恨恨的。
流素朝她淺淺一笑,甚是閒適,悠然回明德堂去了。聽到她在後頭高聲怒斥,又在罵奴才出氣,心想努力罵吧,你最悲慘的時候還沒到呢。
果然晌午時分慈寧宮來了人,說道太皇太后請了些嬪妃去進膳,由頭是鑑賞幾幅精巧的刺繡,承乾宮三個主子都在被邀之列。
頭回見太皇太后,流素對鏡想了半天甚是不安,歷史上孝莊的評價衆說紛紜,正史上說她是爲保全兒子下嫁皇叔多爾袞,是個厲害角色,碧血劍裡彷彿說她是個串通姦夫殺夫的□□,影視劇裡大玉兒又風流多情,和多爾袞情深愛重……太糾結了,到底哪種纔是真正的她?是政治女強人,還是□□□□,還是癡情女子?這三種完全不同類型的個性,決定了孝莊的喜好可能南轅北轍。
最終,流素想起了蘇麻喇姑,且不管孝莊是什麼樣的女人,她身邊有蘇麻喇姑這樣的女人,比照着蘇麻喇姑去打扮絕不會錯。
然後流素讓冰鑑梳了個較正式的旗頭,簪了枝鏤空鑲青玉累絲銀鈿子,一枝單股羊脂玉蘭花簪子,化了個較爲簡單端正的妝,讓自己看起來素淨內斂些。衣服選的是最不張揚的淺檀色滾薑黃邊的暗紋旗裝,蟹青色的繡鞋。又覺得天寒,加披了件淺藕色夾棉白狐邊斗篷。
“小主穿這一身是不是顯得老氣些?”
“是有些,不過你不覺得看上去沉穩些?”流素左右照一下鏡子,到底二八年華,穿什麼都沒法子掩蓋嬌嫩水靈的容顏,倒也並不覺得不合。
跟着和佟妃一同出發的,佟妃打量一下笑:“這一身甚好,既有紅色吉慶又不顯張揚。”
流素一笑,見佟妃穿的是豆青色鑲墨綠邊純色旗裝,外罩一件鵝黃滾灰貂鼠毛坎肩,倒顯得比她嫩些,但佟妃身份不同,穿成什麼樣太皇太后也不會太介意。
再一看姒貴人也出來了,頭回見太皇太后,她的打扮便格外隆重,一身梅紅繡鳳穿牡丹旗裝,外罩火狐皮亮銀緞面坎肩,長髮以大扁方綰了旗頭,簪了點翠雙鳳嵌紅寶金鈿子,岫玉東珠流蘇芙蓉步搖,鬢邊上還有剛採的一朵鮮花,色作深紫紅,與她衣衫極爲相襯。
姒貴人朝佟妃福了一下,自上了轎輦去了,對流素直接忽視。
佟妃一笑:“咱們慢慢走去吧,左右時辰還早,你一直深居簡出的,怕是對宮中的路也不很熟呢,本宮帶你慢慢走一遭。”
“也好,謝謝佟妃娘娘。”
“方纔姒貴人這又是怎麼了,好像對你極不待見。”
流素雖然不想告狀,但佟妃問了也沒有不說的理由,於是將昨日的事說了一遍,然後笑:“想想昨日該讓她纔是,倒讓她白走一趟,心裡很是不快了。”
佟妃淡淡一笑,還未開口,榮慧便在後頭插嘴:“她也自視太高了吧,皇上明明召的是素貴人,她偏要去爭這寵,是打量着自己比素貴人更得寵還是怎麼着?”
佟妃輕斥一句:“不要隨便在背後議論主子長短。”
榮慧吐一下舌頭。佟妃想想也是好笑,搖一下頭,皇帝明召了誰,還有人現趕着搶在前頭要他改變主意的,這還是頭一遭,這姒貴人真的把自己當回事了,上回裝病把皇帝拉過去,以爲這回又能搶個先機,哪料討個沒趣。又道:“她撞到的那位女官不知是哪個宮的。”
“是蘇麻喇姑。”
佟妃吃了一驚,連腳步都頓了一下:“她的侍婢使意絆倒了蘇麻喇姑?”
“是。”
佟妃不笑了,臉色甚是凝重:“今兒這趟賞繡品,怕不是這麼簡單的了。”
流素也笑了一下,就算對歷史完全無知,她入宮好歹也三年,蘇麻喇姑的名頭還是偶爾聽人提起的,太皇太后跟前的紅人,誰敢輕易去得罪?也就姒貴人初入宮不久,無知纔會釀下這樣的錯。
到了慈寧宮,倒是大半人都齊全了,流素一看,素日無寵的幾乎都不在列,包括逸君。除了二妃四嬪,實際上也就是槐貴人、僖貴人,姒貴人和她。
跟着向太皇太后請安,流素這才正面見到了這位傳奇女性,應該這年是六十出頭了,看上去保養不錯,也不過半百的樣子,膚色甚白,脂粉之下隱約有年齡帶來的色斑,但五官依舊精美,可見年輕時風采過人。廣額豐頤,甚有威儀。身材略略發福了些,但以這樣年紀的女人來說,倒更見富貴相。
“賜座。這幾年宮裡來了許多新人兒,哀家都不曾見過,也是哀家上了年紀,性情疏懶了,東珠,給哀家說說,這幾個都是誰呀?”
東妃便給太皇太后引見道:“這是三年前大選入宮的僖貴人和素貴人,槐貴人是太皇太后見過的,這是今年新入宮的姒貴人。”
太皇太后點點頭:“唔,果然有那麼幾分像芳儀啊,怪不得皇帝喜歡。哀家近來覺得慈寧宮冷清,又得了幾幅精緻的繡品,今兒便召了你們來陪我這個老人家同進午膳,然後順便賞繡品。”
衆妃嬪謝過落座,一頓午膳用得安靜,每人都吃得極斯文也少,喝湯時也不聞半絲聲音。
吃完細點水果,撤了筵席,換上去油的清茶,太皇太后吹了吹茶,目光朝姒貴人頭上溜了一溜,沒有說話。
姒貴人忙道:“臣妾頭上是新摘的鮮花,前一陣兒董嬪姐姐送的,聽她身邊的寧鳳倫說只要照法兒好好養着就一定能開花,果然今日就開了,臣妾看着顏色喜慶,摘來戴着。”
太皇太后點點頭:“果然鮮豔。”
東妃笑道:“寧鳳倫最是會栽花,什麼樣古怪的花兒也能養活,這盆子花當年進貢來的時候皇上不知道賜給誰好呢,只擔心養不活它,好在董妹妹宮裡有個會栽花的,難爲她費心思養活了這盆花,倒輕易送人了。”
董嬪婉然一笑,朝身側一個宮女投去一眼,然後輕言細語:“算不得什麼,名花配美人,姒妹妹嬌豔,倒把花兒都比下去了。”
榮嬪也瞟一眼笑:“姒妹妹頭上那雙鳳鈿子才叫華麗,上頭嵌的是鴿血紅,還有那串步搖上的東珠,顆顆圓潤,想都是皇上賞的,皇上可真疼愛妹妹。”
東妃笑道:“可不是麼,本宮還甚少見這樣顏色如血的鴿血紅。”
惠嬪輕哼了一聲:“近年來撤三藩初有安定局面,國計民生尚艱,皇上命縮減宮內用度開支,裁減宮女太監人數,東妃姐姐謹遵聖命,體諒聖心,自然穿着用度一應從儉,又不是國中大典、三大節日,哪裡會用這些奢華的東西?”
姒貴人臉色頓變,這才明白爲何進來時人人都要朝她頭上溜幾眼,再看別的嬪妃,東妃頭上不過是枝普通五鳳金鈿子,嵌的是粉色碧璽,鬢邊一朵大絨花,佟妃頭上是翡翠連枝鈿子和梅花發釘,沒有誰像她這樣招搖過市,將嵌滿鴿血紅寶石的滿金鈿子和垂墜了指頭大小東珠的步搖全顯擺在頭上。
流素低頭,心裡暗笑,表面卻八風不動,神態沉靜。
除了槐貴人臉色不好略心神不屬,流素低頭不語假裝沒聽見之外,其餘人都含笑看着姒貴人,不消說個個都幸災樂禍。
作爲新寵,流素很清楚自己也是衆矢之的,落井下石這種事是不能做的,況且也不屑爲之。
太皇太后倒並沒有說什麼,只是目光淡淡掃過姒貴人。只那一眼,流素已經斷定,姒貴人在太皇太后心目中的形象絕難挽回了。跟着目光落在流素身上,流素心裡有些慌,但神色仍鎮定,眼珠並不亂轉,也不迴避她,只靜靜坐着。據經驗論,鎮定和不卑不亢的女子肯定更合皇家風範,更能入得太后之類法眼。
終於,太皇太后微一頜首,流素心裡鬆口氣,知道起碼自己第一關過了。跟着她一眼掠過僖貴人,並沒有停留,看得出她對僖貴人那張純潔蘿莉臉沒什麼興趣,更有可能是太皇太后的興趣是建立在玄燁的興趣之上的。
“景桉,去把繡品拿來。”
東妃忽問:“太皇太后,素日都是蘇麻喇姑在您身邊伺候的,怎麼換了景桉?”
“蘇墨爾腳扭傷了,哀家讓她歇着去了。”
東妃神色關切:“好端端的怎麼會扭傷了?到底上了年紀,總要小心些,不是派遣了兩個伺候她的人嗎?”
流素可以肯定,東妃的驚訝之色百分百是僞裝出來的,都到這會兒了,這等消息要是她仍不知的話,還能代掌六宮麼?
太皇太后道:“蘇墨爾向來不願讓人伺候,不想這回倒有人給她機會了,聽說也是她自個兒不長眼,竟驚了位小主的駕,纔不慎摔倒,想也是老天爺覺得她以卑犯尊,施以小懲吧。”她口吻平靜,容色也是淡淡的,看不出半分生氣的樣子。
姒貴人先是聽東妃提到蘇麻喇姑的名字,後想到那扭了腳的女官,本來臉都白了,這會兒見太皇太后毫無責怪之意,反倒說蘇麻喇姑以卑犯尊,便鬆了口氣,心想奴才到底是奴才,哪怕是太皇太后身邊得意的奴才,也不過是個包衣而已,太皇太后總不至於爲了個包衣來責罰自己堂堂貴人。
景桉和景瑗拿了繡品過來,展開在衆嬪妃面前。流素對景瑗微笑一下,景瑗礙於情況不能回禮,也含笑輕輕一頜首。
第一幅繡品是江山錦繡圖,有歌功頌德之意,圖上江河山川具體而微,長九尺九寸,高三尺三寸,雖不是完整的清初版地圖,也大致如是,難得的是一山一水甚至小如指甲的人物都栩栩如生。
刺繡並非作畫,能達到如此逼真程度已是極限,嬪妃們嘖嘖稱讚,其中也有擅長刺繡的如李嬪,點評起來更是精於門道。跟着有宮女前來通報,說浣菱繡坊的繡娘帶到。
“宣。”太皇太后心情不錯,笑道:“一會有繡娘來解說刺繡,這其中一幅作品正是完全出自這位繡娘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