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門,院牆內的流素和她一同進了屋。
“這良貴人不知是什麼人,升得這樣快。”
流素淡淡一笑:“你打聽這些做什麼,我都聽見他們的說話了,跟咱們已經沒有關係了。”
“我本來也不是特別有興趣,可覺得鄧林好似故意隱瞞我們似的,每回說到和良貴人有關的話題就住了口。”
“行了,難道我還會回宮麼?管她是什麼人,升得是快是慢,都跟我不相干。”然後又有些自嘲地笑,“就算我仍是那個得寵的敏妃,也跟我不相干——皇上喜歡誰,寵誰,都是他的自由,輪不着我來管。”
“皇上喜歡誰,主子真的就從來不上心麼?”
流素有些敏感地看了她一眼,默不作聲。
冰鑑道:“主子,既然你覺得自己都回不了宮了,現在這裡又只剩下咱們倆,你又何必還要回避自己的心?”
流素好半晌才道:“我也不知道。”
“奴才見主子站在牆內聽了那麼久,就知道主子心裡有些不是滋味,你雖然不問,可怎麼可能不介意……”
“介意又怎麼樣,不介意又怎麼樣?他是皇帝,我左右不了他的一切。”
“主子想回宮麼?”
“不想。”
“主子想都不想就回答,是不是不敢想?”
流素看了她一眼苦笑:“你到底想知道什麼呢?我知道你總是爲我着想,可是我已經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沒有想法了,我只想在這裡了此殘生。”
“主子!您還青春正盛,怎麼能就在這種地方困頓下去?”
“冰鑑,你要是想出去,我會想辦法,可你不要勸我了,我不會離開這裡。”
“奴才只想跟主子在一塊。但是奴才覺得您要是喜歡皇上,就不該坐以待斃……”
流素悽然一笑:“我已經沒有力氣去喜歡誰了,我早就死心了……別說是皇上,就算是別人,也都一樣……”
“主子,您別這樣,奴才最知道,您雖然看着很輕鬆很自在,可是您心裡的苦從來沒有減過半分,奴才不想看您這樣一天天憔悴下去……”
“那要怎麼樣?你能給我自由嗎?你能讓我脫出這牢籠嗎?要我心裡不苦,除非我從來沒進宮,從來沒做過這敏妃娘娘,從來……不認識那兩個男人。”如果沒有來過這個年代,她就會從一個無憂無慮的大學生混到畢業,找份工作,嫁個愛自己的男人,然後過鍋碗瓢盆油鹽醬醋的生活。
她從來沒有去描繪過自己理想中的愛人是什麼模樣,但是遇到他之後,她覺得應該就是那個樣子,但結果卻不是琴瑟和諧,有情人終成眷屬。她曾經想過要對玄燁看似熾烈的情感有所迴應,可到頭來卻只覺得心冷。
除非她的穿越只是一場夢,醒來後仍然在爸爸的實驗室裡好奇地研究那種不知名的藥材。有時候她甚至會想,如果早知道有這樣的結果,看着那株草藥,她還會不會有那樣的膽量去嘗一下?答案竟然是不知道。
哪怕是心這樣苦,她仍然有眷戀不捨的東西。
流素充滿疲倦地抱着雙肩,輕聲道:“冰鑑,好冷。”
冰鑑怔了一下,外頭驕陽烈焰,正是盛夏七月,哪裡會冷?
舊衙行宮中,柔嬪和僖嬪也正聊到流素。
兩人是同時來見駕時遇上的,不巧皇帝正午間小憩,二嬪便在外間坐了候着,有宮女打着扇子,皇帝寢殿四角架子上都擱着冰,扇起的風夾着習習涼氣,甚是舒爽。
“不知道敏妃現在怎樣了,可惜不能去看望她。”
柔嬪微笑道:“姐姐和她向來交好,心中未免惦念,若想去看望,妹妹試試幫你求個情如何?”
僖嬪嘆道:“不必了,她被禁足的時候我曾求過情,爲這還被皇上冷落了好一陣子,怎能讓妹妹爲我去說這話,若招惹了皇上不快,反倒是害了妹妹。”
“能被姐姐這樣惦念,未嘗不是一種福氣。”
“她向來與人爲善,記掛着她的又何止我一人。”僖嬪頓一下忽又笑道,“聽趙慶說就連看守的那些侍衛也得過她的好處,常做些吃的給他們,冬有熱點夏有涼茶,所以他們極是感恩。”趙慶是秦百川走後新升遷的鐘粹宮首領太監,很得僖嬪的心。
“是麼,只知道抒寧廚藝很有一手,沒想到敏妃養尊處優,也會這些。”
僖嬪道:“她待奴才都這樣好,這是不是叫什麼……禮賢下士?我漢文學得不好,反正就是那個意思。”
這個詞用得很不恰當,柔嬪卻抿嘴笑道:“是這麼個意思。敏妃一向平易近人,這也算不得什麼。”
正說着,內間傳話道:“皇上醒了。”
便見玄燁緩步出來,微打着哈欠,臉上猶有慵倦之色,笑道:“坐了有多久了,怎麼不喚醒朕?”
柔嬪盈盈一笑:“哪敢驚擾皇上休憩。”
“不擾也擾了,在外間這一陣說話,朕還能不醒麼?躺在牀上以爲是好幾百只小麻雀在叫,原來是你們兩個。”
僖嬪上前挽着他嬌嗔道:“皇上取笑人家!”
玄燁笑看她一眼:“你不像麻雀麼?整天嘰嘰喳喳。”
僖嬪又撒了會嬌,和柔嬪坐着,又閒話到將近傍晚時分才離去,柔嬪卻留下來伺候他下午茶點。
玄燁晚膳向來吃得極少,只進些點心,有時甚至免了這一餐,傍晚的茶點便少不了。柔嬪讓膳房預先備了清火的龜苓膏和幾樣他愛吃的細點,他卻連看都不看一眼,只若有所思,然後吩咐樑九功去叫領侍衛內大臣倭赫過來。
倭赫見禮後垂手侍立,聽玄燁問:“楓林苑那邊的侍衛是你安排的吧,都是從哪挑來的侍衛?”
倭赫正要回答,卻聽他又道:“去將那撥人都撤換了去,一個不留。侍衛隊長叫什麼,回頭領來見朕。”看他神情,並不是真想知道那撥侍衛是哪來的。
“嗻。那隊長叫鄧林,向來辦事勤快謹慎,不知出了什麼差錯?”
“謹慎……哼!”玄燁冷笑一聲,“朕親自吩咐下去的話,他照辦了沒有?”
倭赫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喏喏應聲,卻不敢亂答。
玄燁語氣森然道:“這回換去的人你每個都要親自過目,有句話給朕記着,有誰再敢和敏妃說一句話,先割了他舌頭。誰敢踏入院牆一步,哪條腿進的砍哪條腿,兩條腿都進了砍腦袋。敏妃有什麼需求自有內務府每月發放俸例的人管辦,用不着這幫奴才多事!”
“嗻!”倭赫只覺得背上發涼,隱然想到鄧林和那幫侍衛一定和敏妃太過接近了——哪怕那只是個被禁足的妃子,那也是皇帝的女人,和她牽扯不清,哪怕是多說幾句話,也都是死得不冤。
“下去!”
柔嬪從頭看到尾,神色便有些不安,待倭赫下去了才輕聲道:“皇上息怒,不是什麼大事,別這樣放在心上……”
“你也回去!”玄燁看也不看她,心情彷彿陡然降到了冰點,拂袖入了內間。
柔嬪怔在那裡,她從來沒受過這樣的冷遇,他對她向來是和顏悅色的。
但是她凝滯的神色逐漸緩解下來,脣邊勾起一絲淺淺的笑意,轉身離去。
玄燁枕着玉枕,記憶中那張臉輪廓漸漸清晰起來,嬌而不妖,媚而不冶,豔而不俗,只覺得無論是笑是嗔,那眼角眉梢扣人心絃的風情俱是無人可擬。
他不禁有些煩躁地翻了個身,似乎想驅趕浮在眼前的幻像,卻越發鮮明細緻,連發絲飄動的感覺都那麼真切。
僖嬪想做什麼,他清楚得很,否則不會特意在他寢殿外間突然對柔嬪提起敏妃和侍衛相處不錯。
柔嬪雖然不表態,焉知她心裡不也這麼想?她留下來聽到的這個結果恐怕是正中下懷吧?在他面前耍這些小小的伎倆,未免貽笑大方,他心底深處很是厭惡。但是轉念又想,落井下石,豈非人之本性?何況這些含妒爭寵的嬪妃,她們所在意的正是他一朝一夕的寵幸。不像……她,哪怕擁有萬千寵愛,也不覺得她有多受寵若驚,哪怕被貶到南苑幽禁,也不見她含悲哭求。
只有那句“悲莫悲兮生別離”彷彿鈐刻在他心頭一般,忍不住劃過一絲痛楚。
“……昔人非,惟有年年秋雁飛。”她其實只是個慣愛逞強的小女子吧……他有時候很想剝下她的層層僞裝,看看她的心究竟是什麼樣的,裡頭到底裝了些什麼。
一眼就看穿的女子,他身邊有太多太多,重重機心工於算計的,他又覺得厭煩。只有她,明明看不透,卻又想要看透,似假還真,好生難辨。
流素聽冰鑑說院子外頭突兀地來了一羣侍衛,心頭已經覺得不妙,踏出院門時,只見一名一品頂戴麒麟補服的朝臣向她施禮道:“微臣倭赫見過敏妃娘娘。”
“這是做什麼?”
“微臣奉旨撤換護衛人手。”
“好端端的,爲什麼要將他們撤換了?”
“守衛不力。”
“本宮又沒受什麼傷害,他們怎麼就守衛不力了?”
“娘娘倘若這樣問,微臣便無法回答了,臣以爲娘娘應該知道箇中原委。這幫膽大包天的奴才竟敢有違聖諭,自然是要撤換的。”
流素掃了一眼被撤換下去的侍衛,個個都低垂着頭,臉色如土,鄧林更朝她使了個眼色,心底便清楚明瞭,一股怨憤之氣油然而生:“原來是這樣!你去回了皇上,既然這樣不放心,請他賜三尺白綾來,本宮自當謝恩。”
霍然便轉身入院,將院門砰地關上。
幽禁並不是他的錯,可竟然這樣疑心她的品性,由不得她不怒,難道和這些侍衛多說了幾句話,她就有紅杏出牆的可能了?既然這樣不放心,還要將她幽禁幾十年,豈無異於活活將她憋死在這裡?
流素回去就伏在牀上飲泣,冰鑑問了好一陣才明白緣由,不由也有些悲怒:“皇上怎能這樣無情……”
“他本來就無情,皇帝要是有情,就不是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