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木蘭秋獮,或許將是納蘭性德此生最後一次。
明珠入獄待罪,然而玄燁一如既往地帶上了他,在他面前並未有絲毫異樣之色。
皇帝從來都是這樣,無論臉上有什麼表情,都不會讓人摸透他的心思。
所以納蘭性德並不知道他阿瑪將會得到何樣的宣判,但他知道憑他自己在聖前的寵愛,是扭轉不了明珠和納蘭氏的命運的。
哪怕皇帝看着他時,臉上笑容依然溫和,他也不能因此斷定納蘭府的謀反之罪便可煙消雲散。
初至木蘭,君臣同宴,納蘭性德便告病未去。
他知道隨行嬪妃有她。
陽笑也不喜歡那種場合,便隨意藉口要留下照料他,與他同留在營中。
然而夜間陽笑出帳之後,卻許久未曾回來。
營內靜得有些瘮人,彷彿有什麼意外將要發生。
他提着筆,在燈下怔忡,卻寫不出一字。
直至身後鼻息微聞,蘭澤幽幽。
沒有腳步聲和其餘聲息,可她身上的香氣,卻是任何香料都調不出來的。
他心頭漸漸顫慄起來,到底是他思念過度的幻覺,還是當真發生了不可思議之事。
一雙溫軟的手拂上他雙眼,十指纖纖。
他手中的筆摔在桌上,墨色在玉版紙上開出一朵漆黑詭異的花來。
“流素?”不管是相隔了多少年,他對她的辨識從來是纖毫不差的。
……
“我來看你,冬郎。”她的聲音早已脫了稚嫩,卻仍是他記憶中的清柔宛轉,如琳琅相擊。
直到她抱着他親吻,他都無法分辨究竟是真是幻。
然而熟悉又陌生的感覺,他懷裡悸動的柔軟嬌軀,一切都如此真實。
她一直這樣大膽而熾烈,可他此刻的心裡卻突然涌上一絲酸澀,她對那個人,也是這樣麼?
他不知道。
理智終究在夜色中崩潰。
他的淡定自持,到了她面前終成虛無。什麼禮教,什麼道德,在她面前都形同虛設,她從來瞧不起這些。
在遇見她之前,他縱然不是個恪守禮矩的人,也做不出這種越雷池的事來,然而自她入宮,闊別十三年再如此近距離地相擁相吻,他忽然覺得他已經不需要理智,他需要的只是她而已,哪怕只擁有片刻。
所以當理智的弦崩斷的那一刻,他放縱了自己,哪怕讓靈魂墮入地獄。
當年若是邁出這一步,哪怕是死,他們都能攜手入黃泉,可是他終究邁不出,他以爲讓她活下去纔是最好的。
但是他毀了所有的承諾,娶妻納妾,生兒育女,面對的卻還是她一如當年的情意。
那所有的罪與罰,就讓他們一同承擔好了。
當年不能同死,今日也是一樣。
他們說了很多話,包括婉宜和雯月。
他所有的事,對她都無需隱瞞,包括背叛。
但是他問到玄燁的時候,她的反應卻出乎意料。
“他只愛他的江山,不會愛任何女子,我在他心中,不過是一枚棄子。”她如此淡漠,卻別過頭去,只一個微小的動作,已令他察覺了異樣。
“我們這樣做,其實對不起他。”
“這種時候,能不要提起他麼?”她眼中閃過一絲煩躁之色。與他提起婉宜,提起雯月時全然不同。
他的心陡然涼下去,一絲冰涼的寒意慢慢遊移上來。
相愛的人之間,總是格外敏感,哪怕她只有分毫的改變,他都能清晰感覺得到。
他心裡的窒痛令他半晌說不出話來。
終究只是輕輕問了句:“你對他動過心,是麼?”
她避而不答,只喚了他一聲冬郎。
連這種時候,她都沒有否認。
只怕她對他的情感,已不僅僅是動心而已。
這不能怪她,十三年的相處,人非草木。
納蘭性德甚至比流素更瞭解玄燁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那種男人,一旦對誰動了心,那種情感絕對是攻城掠地式的,有多少女子能拒絕那樣的男人。
早在流素幽禁南苑的時候,納蘭性德便看出玄燁對她的情感了,那已不僅僅是寵愛而已。
她有孕時,昏倒在南苑,玄燁匆匆趕來,眼中的憂色彷彿江山飄搖,山河變色,從一個皇帝眼中看到這樣的神色來,他對這個女子的愛,只怕已到了與江山對等的地步。
所以流素口中的什麼棄子,必然只是個誤會。
可是他卻不能去替玄燁解釋這個誤會,因爲他們都愛着的那個女子,現在正躺在他懷裡。
“我只愛你一個人,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她親吻着他,喃喃地重複着這句話。
她對他的愛,已經需要用這樣重複的字句才能證明麼,或者她這樣,只是在替她自己堅定心中的信念。
她絲毫沒有察覺,她這樣說的時候其實只是爲了驅逐她心中別人的身影。
“流素……”
所以當她說無論如何,也不會讓納蘭氏被滿門抄斬的時候,他決然阻止了她去求情的念頭。
哪怕真的滿門抄斬,他也不要她用這樣的方式去救他的命。
那個人將她從他身邊奪走,他卻要她以一種屈辱的姿態去換來自己的命,那往後的餘生,還有什麼活下去的必要?
最終她離去的時候,去而復返,抱着他哭,寧願與他死在一起。
他卻仍是推開了她。
流素離去後,他在燈下展開那張柔滑清雅的杭羅帕子,上頭繡着鴛鴦並蒂,彷彿依然帶着她的體溫與餘香,幽幽繚繞在他的鼻端指尖,如同她的情絲,一圈圈纏繞,直至他爲之窒息,氣息艱難。
他知道她仍然愛着自己,但是和當年已經不一樣。
她心裡多了一個人,無論誰輕誰重,對他而言,再抱着她去死,無疑是一種自私。
她已不再純粹地屬於他,不是身體,而是心。
況且她真的不知道皇帝那麼愛她嗎,如果她執意留下與他同死,皇帝面對他們的私情,到底是下旨處死他們,還是會自己崩潰?
納蘭性德不知道。
但有些抉擇,不是她可以面對的。
還是讓他替她選了吧。
回京之後,這個年節納蘭性德是在爲沈宛置的宅院度過的。
沈宛與他的情趣愛好其實更爲相投一些,琴棋書畫,樣樣精擅,詩詞歌賦,她也都勝於流素。
但是感情並不是用這些來衡量的。
無論當年的沈宛,還是如今的沈宛,都被他拒在心門之外。
他們之間處得如至交好友,但並非男女之情。
那日揆敘上門,悄悄跟他說了官鈺顯近日的異常,包括她不時出府與阿靈阿私會的事。
揆敘以爲他至少會有些情緒,結果他神色冷淡得彷彿在聽別人的事。
“大哥!”連綠帽子這種事,他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到底還是不是男人?揆敘都有些忍無可忍。
巴巴上門來說這些,指望他能搬回納蘭府管束一下他那位續絃的夫人,結果卻換來他這樣處之淡然的表情,揆敘無論如何接受不了。
“我能納妾,她爲何不能找別人。”
“你……”揆敘瞪大眼,再也說不出話來。
納蘭性德看着他:“如果悅羅做了這樣的事,你會怎樣?”
“七出之條,自然是休妻!”
“你的心呢?”
揆敘沉默下來。他的心,當然會痛,這不是休妻就能解決得了的。
納蘭性德淡淡望着遠方:“我的心不會痛,所以,我有什麼好在意的?”
“……”揆敘知道是爲什麼,卻無從指責。
“我的心早死了,你還是回去吧。”
揆敘看着他這般模樣,只能黯然離去。
過了些日子,雯月遣人送了吃食過來。
納蘭性德經過廚房之時,卻看見有人往廚房送了一條河豚。
他的廚子有什麼手藝,他清楚不過,整個京城會整治河豚的廚師,絕對不會太多。
多年來他隨皇帝南巡北狩,對於河豚這種稀罕物其實並不陌生。
他隨即遣人尾隨那個送河豚的人,直至那人走進了阿靈阿置的私宅裡。
他想起揆敘說過的話,官鈺顯與阿靈阿出府私會的事。
或許揆敘並沒有察覺事實的真相,私會未必等於私情。
他再三想着那條河豚,官鈺顯或許恨他多年的冷落,或許真的紅杏出牆,但絕沒有膽量做這種事。除非背後有人撐腰。
那個人不可能是阿靈阿,一個官場上圓滑老道的人,怎麼可能爲了區區一個已婚婦人犯下這等大罪。
他納蘭性德畢竟不是個尋常人,明珠再落魄,在朝中多年的黨羽也都還在。
與阿靈阿關係最親近的,若非他的大姨子德妃,便是他的親妹妹柔貴妃……宮中的勢力往往會滲入到朝堂之中,只是向他這樣的人下手,絕不會與朝政有關。
只能是因爲流素。
他再次站在廚房的窗下,看着廚子小心翼翼地將一滴河豚血放入菜中。
只有一滴,多了自然會有血腥味,那是魚腥與蔥薑蒜都蓋不住的味兒。
早年宮中的勢力便將沈宛迫得無路可走,而如今該輪到他了。
他們的事,太多人知曉,哪能永遠掩住天下悠悠衆口。
他在舉箸夾起那道菜的時候,心中未嘗沒有遲疑過,他死了便一了百了,可卻讓她如何活下去。
但是皇帝的身影出現在他心中,他知道,那個人總能讓她活下去的。
其實她入宮的那天,他便生不如死,這十多年來,終於可以解脫。
他的離去,至少可以避免再有人利用他來傷害她。
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只要自己活着一日,流素便總還斷不了對他的念想,可是他已不能給她更多。
既然他們已緣盡今生,他還是選擇將她還給別人吧。
最後沈宛抱着他的時候,他眼前已出現了幻覺,只有她的容顏在晃動,笑容,淚水,嬌嗔,悲怒……
他攥緊了那塊鴛鴦並蒂的繡帕,脣邊微泛笑意,回想起塞外寒涼的秋夜,那個旖旎溫柔的夜晚。畢竟他曾經擁有過她,哪怕只是瞬息的華光,也曾經點亮過他短暫而悲情的一生。
只是他再也見不到她,只能獨守着他們的感情離開人世。
他想,對不起,流素,我再一次背叛了對你的承諾,我不會在奈何橋上等你了。因爲你已愛上了別人,你會不知道何去何從。
你既不能選擇,便讓我替你選了吧,放手也是一種愛,我不能給你的,希望他能替我給你。
倘若有來生,只願他們三人不會再相遇。
作者有話要說: 閒得無聊,再上一篇番外。其實當初還有未寫完的番外,只是不好看,懶得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