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發現這些之後,就在處心積慮培養你,包括請的那兩位諳達,也都是千挑萬選的,他一意想將你培養成一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按着皇上喜歡的模樣去塑造你。”
“他……他竟然……”總以爲納蘭明珠不過是瞧不起她的出身,想要找個門當戶對的姻親,沒想他從一開始想的就是要讓她進宮邀寵。思及過去種種疑團,其實並非無解,只是稍一想到便刻意略過去,總覺得這樣的猜測太過荒唐。
“沒錯,你就是他舉足輕重的一枚棋子,他說總有一日會用上的。”
“爲什麼又是棋子!難道我生來就是別人棋盤上的棋子!”流素重重一拍,震得桌面搖晃,似乎連她的恚怒都波及了另一側的雯月。
雯月見她情緒激動,不禁有些駭然,噤聲不語只看着她。
流素調整了半晌,才緩緩道:“你繼續說。”
雯月低頭道:“進宮那件事,他一早安排好了,無論你怎麼避都避不開,這事爺和你都被矇在鼓裡,他還設計讓爺相信了你入宮是皇上欽點的,因爲南巡那事,皇上就看上了你,非要選你入宮。”
流素全身痠軟,不由自主搖了搖頭:“我問過皇上,他……他根本不記得我,入了宮三年才……才召幸我的。”
“是的,可是爺那時候和你一樣當局者迷,他就信了。他曾入宮想求皇上,但皇上說確實知道你當初是女兒身。他當時深受打擊,沒再追問下去,就以爲真是皇上欽點了你。”
“他……他入宮求過皇上?”
“很多年後,他才告訴我的,他說那時候已想通了很多事,才知道自己中了計。”
流素咬牙道:“他從沒告訴我這些,他不是巴望着我入宮麼,他不是和沈御蟬……”
“老爺讓他去勸你入宮,還說了,若他希望你爲他做個殉情的貞節烈女,那便讓你去死。他捨不得,只能去勸你入宮。爲了讓你死心,二爺替他出了個主意,讓他和沈諳達演了那齣戲,其實沈諳達在你入宮後就離開了納蘭府,他們之間什麼也沒有。”
“不……這不是真的……”流素捂住臉,淚水從指縫間流下來。
“你和爺一樣,什麼都信了,其實那也是二爺設的計,他本就和老爺串通好的,無論如何要讓你同意入宮。那時候,只有恨才能讓你活下去。”
“那他們爲什麼不一早讓我對……對他死心,爲什麼不一早阻止我們?納蘭明珠……他不是早就知道我和表哥在一起麼?”
“這是老爺設計中很關鍵的一環。他常私下傳我去問話,明知你們一牆之隔,時常幽會,卻依然不管不問,放任你們的感情,就是想讓你越陷越深。你對爺的感情越深,將來在遇到抉擇的時候才越有可能幫上納蘭氏。”
雯月這句話,如同陰霾夜色中劃亮一道驚電,流素猛然擡頭:“那你今兒對我說這些話,就是要讓我爲了納蘭氏去死?”
雯月一呆,她似乎並沒有想到這一點。
“沒錯,揆方讓你來跟我說這些,不就是爲了喚回我對錶哥的感情,其實他們就是想告訴我,爲了表哥,就算是死我也要想法子去救納蘭氏,是不是?”
“我……我沒想到這些。”雯月顯然不是這種慣會玩弄心機的人,被流素這麼一說,似乎也傻了,只怔怔看着她臉上充滿譏誚的神色。
流素冷笑一聲:“爲什麼不是揆敘對你說這些,是因爲他們知道揆敘的話我不會信,只有揆方,向來忠厚,不會撒謊,他轉述的話我纔會相信。”
雯月又呆怔良久,突然撲通一聲跪下,道:“我不知道他們想要我轉話的目的,但我知道有些話我一定要說,爺爲了你去滇藏找什麼奇藥,患了一身的寒疾,他如今每逢寒冷陰雨便會發作,發作時生不如死,他對你的感情從來都沒有變過!十多年了,他心裡只有你一個人,你知不知道!”
流素一陣眩暈,起身想去扶她,結果自己也跌坐在地,喃喃道:“什麼……什麼藥,難道郎子騫說的那味藥,是他……”
“除了他,還有誰如此甘心爲你去死?你別以爲他娶妻納妾就是將你忘了,他同意娶盧夫人,納我爲妾,都只是迫於承命,他想這樣才能令你死心。後來假戲真作,也只願你因此而恨他,你越恨他,就越會忘了他,也便不會再那麼傷心。而你只知道恨他,你從來沒想過他這些年過得有多痛苦!”
雯月說着,也漸漸激動起來,“你以爲只有你最不幸麼,這麼多年,他都睡在我房裡,可是除了那次醉酒,他……他從來沒有碰過我,你不會知道,當你的夫君摟着你,喚着別人的名字時心裡是什麼感覺!流素小姐,你在宮中承着皇上恩寵的時候,他卻在每夜思念你,那時候你想到他了麼?想到他的身邊人也在因爲你痛苦麼?”
流素全身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十指死死地嵌進掌心,尖尖的指甲將掌心全都刺破了也全無所覺。憶起當年的情形,歷歷在目,許多未解之事便有了答案。他變得太突兀,以至於令她覺得不可理解,但當時爲情所困,早已失去了理智,哪還能分辨是非。
“不但是我,盧夫人也因你而痛苦了一世,甚至包括現在的官夫人,她從嫁進府來,爺從來都沒正眼看過她,難道她們都沒有你痛苦嗎?”
“盧婉宜……不是和他情感彌篤嗎?”
“盧夫人心地善良,在人前作戲而已。她想要個孩子,爲了彌補對她的歉疚,他們才圓了房,從她懷孕後,他就沒去過她房裡。雖然平日裡他們感情不錯,但那和對你的感情完全是不一樣的,他只會看着你寫的那幅‘宜春迎祥’夜夜發呆,好像你會從那幅字裡走下來一樣,有時候我真想把那幅字給撕了,想不明白爲什麼一幅字都要比我們好看!”
流素模糊地想起玄燁賜給納蘭明珠的那幅字:“我的字爲什麼會到他房裡?”
“他跟老爺要的,老爺雖然不高興,還是給了他。”
流素閉上了眼,淚水縱橫,心頭如堵着重物,窒息難言。
“郎大夫說,他下了寒潭,至少要折壽二十年,他是用他的命去換你的命!就算我此次入宮,是老爺他們想要利用你,可他是不知道的,他從來沒對我說過任何一句話,甚至完全不知道我跟了夫人入宮,倘若他知道,一定是不會讓我來的。”
“我……我該怎麼辦?”
雯月擡起淚眼看她:“你是宮中高貴的娘娘,永遠都不可能再回納蘭府了,就算你不管納蘭府所有人的生死,也沒人會責怪你,我也不是來求你救我們的,我只是覺得,若今日不入宮對你說這番話,就對不起他。倘若納蘭氏因此被問罪滅門,你永遠都不會有機會知道這些真相,你還會恨他,可他真是冤枉,甚至於你在南苑的時候,他還爲了讓你回宮而想方設法……”
“難道也是因爲他,我才能回宮的?”
“我不知道,但是他那段日子的確爲你做了很多事。”
“爲什麼……爲什麼他以爲我一定想回宮,爲什麼他不讓我老死南苑算了?”
“他以爲你在皇上身邊會幸福的,可沒想到你有孕時看見他便昏倒了,你在昏迷中還喚他的名字,那天回來,他第一次跟我直言提起你,說他很後悔讓你入了宮。”
流素悲聲哭道:“他爲什麼要爲我做那麼多事,我現在更恨他了……冬郎,冬郎……當年你爲什麼不讓我死,我若死了,就不會委身於別人,就不會讓你痛苦一生,也就不會有今天……”
“你要是死了,他也會跟着你去死的。”雯月悽然看着她。
流素淚眼朦朧,眼前一切都模糊不清,唯有他的身影彷彿從霧中走來,愈加清晰。
雯月此刻也是滿面的淚痕,神色悲愴。“其實,我一直都不知道,我們倆誰更不幸一些?我雖如願嫁給了他,卻從未得到過他,你雖得到了他的心,卻終究嫁給了別人。流素小姐,這麼多年,你過得幸福麼?”
流素泣聲稍止,怔怔流了一會淚,反問了一句:“我幸福麼?”
“都說你寵冠後宮,皇上對你的寵愛簡直到了縱容的地步,你心裡應該是不會有空想他了……”
流素卻笑了一下,笑容淒冷:“沒錯,他對我寵愛得連我自己都快要相信他是真心愛我了,可到近日我才知道,原來我也不過是他的一枚棋子,他和納蘭明珠,都把我當作一枚棋子……納蘭氏興,我才得寵,納蘭氏若亡,我自然也要失寵了……他是皇帝,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哪用得着將我放在心上?”她說這話時,神色有些淡漠,語調輕而緩,彷彿毫不在意,唯有眼底深處流露的一絲深深的痛楚,與表情並不和諧。
雯月呆怔地看着她,全沒料到她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不知過了多久,流素才掙扎着撐住地面,輕聲道:“雯月,扶我起來。”
雯月自己也跪得雙腿軟麻,揉了半天才上前去扶她。
流素拭着面上的淚痕,緩緩道:“無論如何,我還得活下去,你去告訴揆方,我不會讓納蘭氏被滅門的,就算是我死,也會想法子讓皇上改變心意。”她撫摸着自己的臉,輕聲道:“如果納蘭明珠這麼看中我這張臉,那麼但願皇上還有幾分留戀它。”
雯月急道:“流素小姐,我可不是來讓你爲我們去死的……”
流素看着她:“納蘭氏若被誅九族,我也在九族之列,難道能倖免?”
“皇上不會連自己的嬪妃都處死的……”
流素冷笑:“那是你不知道他有多心狠,他是皇帝,誰人的生死在他看來不是如一隻螻蟻?”
雯月微微張口,啞然無語。
“況且,冬郎若是死了,我又豈會活着?”流素輕輕地念着他的名字,纏綿悱惻,百轉千回。
雯月看着她,隱隱覺得自己心裡也在刺痛。這麼多年了,她竟然也如他一樣,從未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