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座位,流素神情木然,心中空落落的沒有任何感覺,雙眼直勾勾盯着戲臺子,也不知唱的是什麼。
這會兒戲臺四角噴出水來,跟着壽臺上煙氣瀰漫,將要出演一幕神仙從天而降的戲碼。在當時這種靠機械而設的特技還極爲罕見,尋常富貴人家是看不到的,於是個個都緊張地盯着臺上看。
流素忽覺肩上被人輕拍了一下,驚跳起來,見玄燁站在身後,含笑道:“怎麼這樣入神,朕喚你都不覺?”
“啊……皇上不是在陪榮嬪姐姐麼?臣妾看戲看得入神了。”流素實在打不起精神對玄燁笑,她仍在想着盧婉宜的話。
“就知道,戲這樣好看麼?”
“嗯……”話音未落,譁變忽起。
祿臺正冉冉下降之時,臺上忽有一名戲子縱身躍起,手裡握着杆銀槍,直向閱是樓撲來。本來閱是樓與祿臺之間距離甚遠,他一縱之下應也到不了閱是樓,但跟着他袖中甩出一幅道具白緞,纏在廊柱上繞了幾圈,跟着借力一抽,人已落在二樓。
樓上因是妃嬪看戲之處,侍衛是不能守在上面的,伺候的便只是些不懂武功的太監宮女。妃嬪們尖叫喧譁聲大作,紛紛閃避。樓下侍衛也都驚動,紛紛往樓上直奔。
那戲子落腳點離流素極近,兩個起落越過最近的僖貴人和槐貴人,銀槍一抖直刺過來。
道具銀槍的槍頭本是假的,可這杆銀槍寒澤閃動,分明是杆真槍,如何將這槍頭藏匿道具之中帶進來,絕對是有內應的。
流素當時心裡空空的,並沒有反應過來這人是行刺玄燁的,只是見銀槍直奔自己而來,忽生出一絲生無可戀的絕望,身子一顫,反挺身迎上去,擋在玄燁跟前。
槍尖啵一聲刺入流素肩鎖之下,劇痛的感覺襲遍周身,跟着她扶着座椅扶手,眼前發黑。
玄燁驟然驚怒之下一腳踢出,將槍桿踢成兩段,跟着一掀案桌,直向那人推去。他本是有些身手的,被流素擋了一下便有餘暇反應過來應敵。
只這一瞬之間,那人已失去了行刺機會。陽笑從樓下翻身直躍上來,直攻他後背,行如奔雷,迅如閃電,又有玄燁在前頭夾攻,不消數招便將那戲子拿下,隨手交給趕上來的侍衛。
今天本不是他當值,會來這裡純是湊個熱鬧看戲,因此站得遠了些,這才趕到,否則也不可能出這樣的意外。
“小素兒,小素兒!”玄燁的聲音由遠及近,極是焦慮。
流素微笑了一下,她傷得並不深,只是有些痛,現在也不覺得痛了,只是覺得傷口有些木木的,剛想開口,卻暈了過去。
陽笑見她傷口流出來的血是黑色,覺得不妙,已顧不得她的身份,迸指封了她的穴道,迅速道:“放平身體,請御醫。”
玄燁又是驚怒又是心痛,道:“快點,快點!”
僖貴人站得最近,早嚇得花容失色,話也說不出。
東妃這會已鎮定下來,指揮太監宮女要將流素擡進殿內去,玄燁回身怒斥:“別亂動!沒聽陽笑說要就地放平嗎?她中了毒,亂搬動加速血行,只會加深中毒,不懂醫理就少亂指揮!”
一句話將東妃罵得呆在那裡,淚花在眼眶中亂轉。她還從來沒有被這樣當衆削過臉面,如今皇帝居然爲了個庶妃罵她!
但這會兒玄燁心頭大亂,哪裡還有空去理會她的臉面問題,只顧着看流素,一面吩咐太監舉布帷圍在流素周圍,不讓人接近,一面小心撕開她傷口衣衫,見傷口血液仍是黑色,不禁心慌得很。
好在御醫岑蘇海趕來得快,迅速拔毒擠血,直至流出血液呈鮮紅色,纔敢敷藥包紮。完事後他也滿頭大汗,突然想起剛纔聽了皇帝吩咐只顧救人了,全忘了這個可是皇帝的女人,哪怕他只看了幾寸肌膚,也是足以治死的大罪,不由得周身冷汗。
不過宮裡沒有過這樣的先例,如此緊急的情況他要是不救治的話,無疑就是讓流素等死,他偷眼看一下玄燁的臉色,發現皇帝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纔算鬆了口氣。
流素醒來時,覺得頭暈暈的,身體軟軟的,慢慢撐着牀想要起身,卻被人阻住了,入眼是玄燁焦急萬分的臉:“你怎樣了?”
流素強笑了一下:“還……挺好啊,皇上不必擔心,臣妾傷得不……重。”說不重,但起身時終究牽了傷口,有些疼痛。她記得傷口當時滲出黑血的,是中了毒,如今能感覺到疼痛了,想必餘毒已盡去了,否則只會麻木。
玄燁聽她輕噝一聲,皺眉道:“不要亂動,你一用力傷口又要滲血了。”雖是訓斥,卻滿是關切憐惜,並無怨責之意。跟着小心扶起她,坐在她身後環臂摟住她。
流素閉目倚在他懷裡,細想了一會遇刺的情形。這純是個誤會,她並沒有想要捨生忘死去救玄燁,她只是覺得生無可戀想要尋死而已。可是與所有尋死的人一樣,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她又不想死了。
到底這樣死有什麼值得?人家嬌妻如花,很快兒女承歡膝下,自己若這樣死了,豈非不值?流素慢慢睜開眼,沒錯,她要活着,還要活得比他好,總有一天,帶着一臉比盧婉宜更幸福更驕矜的笑容站在他面前,讓他知道,她並非離了他納蘭性德就活不下去了。
“刺客是什麼人?”
玄燁道:“已交刑部處理,據查證,這人叫魏錦倫,但尚不清楚其餘背景。”
“會不會是吳三桂餘黨?”
玄燁搖搖頭:“很難說,並不排除這樣的可能。吳三桂垂死掙扎,會來這一招也不足爲奇。不過更重要的是,他在宮中必有內應。”
“爲什麼?”
“戲子入宮,所有武器刃口及槍頭都換成假的,他居然帶了杆真槍進來,誰給他的槍頭?或是誰幫他帶入宮的?這件事一定要徹查清楚。”
流素點點頭。
“小素兒,你真傻,怎麼能擋在朕身前?若你有個萬一,朕真不知道……”他第一次如此動情,以至於流素有剎那的幻覺,彷彿在他眼中看見了一抹不該有的東西。但她很快就告訴自己,他是皇帝。
流素微笑一下,輕聲道:“小素兒沒有想過什麼,只是那時候心裡一片空白,就本能地擋在皇上身前了。”
“嗯。”玄燁的聲音似乎帶了幾分凝噎,眼中蒙上一層水霧。但隨即便笑道:“你這是第二次救朕了,朕這一生,從來沒有欠過一個女子兩條命。”
“第二次?”
“上回私自南巡,在畫舫上也是你不顧性命救了朕。”玄燁輕嘆一聲,“若非你咬了那姑娘一口提醒了朕,她早刺中了朕。”
流素倒把那事給忘了,沒想到玄燁居然還耿耿於懷,一笑道:“算不得什麼。”
“怎麼在小素兒心裡,生死都算不得什麼嗎?”玄燁凝視她片刻,“如果換了別人,你也會這樣衝上去救他?”
流素對上他的眼眸,那層似有若無的水汽將他的眼氤氳得溼漉漉的,恍然若迷夢,有一絲不易捕捉的情緒。這種時候,傻瓜纔會澄清說:“第一次救你是因爲當時有點傻乎乎不知道害怕,第二次是因爲我自己想死。”
就坡下驢,流素自然是深諳此道。於是她低頭淺笑一下,輕聲道:“怎麼皇上以爲……小素兒是不想活了麼?任誰在側,都要不顧性命地衝上去?”
玄燁見她粉靨生春,情態動人,再也控制不住,低頭吻在她顫動的睫毛之上,跟着一路下滑,堵住她雙脣。
流素輕嚶了一聲,推了他幾下沒推動,便哼唧了幾聲。
玄燁才肯鬆開她:“你仍是不願?”
“皇上,臣妾傷還沒好呢,真的很痛!”流素撅起了嘴,手按在肩下,眼波朝他一轉,風情嫵媚,嬌態無邪。
玄燁心中一蕩,又抱着她吻了一會才輕聲道:“禮部已擇了吉日,今年八月行冊典,朕要晉你爲嬪。”
“皇上,還未侍寢又冊,臣妾怕別人說……”
“所以麼……”他脣邊漾出一灣笑意,甚是動人心魄。
流素心裡揪了一下,終於是躲不過了,不過亦在意料之中。
跟着她才知道,原來自己睡了兩日,居然一直在乾清宮東暖閣中,因玄燁不放心她,岑蘇海處理傷勢後直接着人將她送至乾清宮,他要日夜親自照看着才肯放心。流素想了一會,方想起剛纔他眼中似有血絲,莫非是熬了兩夜沒睡?抑或是自己佔了他的牀,他纔沒睡好?
玄燁離去後,流素才召了魏珠來問,魏珠笑嘻嘻道:“這兩天差不多都是皇上親自照料小主的,本說是去接了小主身邊的宮人來,皇上不準,奴才們又不能碰小主玉體,所以麼……咳咳,奴才伺候皇上二十年,還不曾見他這樣對過哪位后妃。”他說后妃,連翹掉的赫舍裡芳儀也算在內了。
流素又問:“皇上這兩夜怎麼睡的?”
“睡在羅漢榻上。”魏珠指指。“不過皇上時刻想着小主,夜間不時起來,睡得不大好。”
當然羅漢榻也能睡人,可是委屈皇帝睡在那上面,而她堂而皇之佔了龍牀,恐怕也是大清朝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想到這裡,流素心裡難免有一絲感動。
又過幾日,流素聽聞逸君來看她,愕了一下才想起逸君剛到了解禁的日子。既來看她,想必心中已冰釋前嫌了,不禁有些歡喜。
逸君進來後,面色卻不大好,見了面也沒有問流素是否安好,只簡單按制行禮,然後焦急地暼了魏珠一眼。
流素何等精靈,立即道:“魏珠,你先出去會吧,我和逸君說些閨房話,有事自會叫你。”
魏珠一笑:“嗻。”
“好了,逸君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流素,你還好麼?”逸君彷彿纔想起來要問候。
“我沒事了,你禁足三月,每回都不肯見我,我一直想找機會跟你解釋那天的事。”
逸君惶急地搖頭:“那件事不說了,我明白你有苦衷的,現在求你一件事,請你無論如何不計前嫌答應我,求求你了!”跟着撲通在她面前跪下,聲淚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