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藥一天天灌下去,流素每日只靠各種湯水米粥和參片等維持着生機,一天天地更消瘦下去,脈搏細弱到指尖幾乎難以觸及,連呼吸都極其微弱。
啓祥宮所有消息在玄燁禁令之下嚴格封鎖,岑蘇海更是守口如瓶,連惠妃幾回打聽都無法得知任何消息,啓祥宮更禁止任何人前往探視。六宮嬪妃閒來無事幾乎都在議論敏貴妃的生死,再淡定的人都生出了好奇之心。
直至二月底,郎子騫有一日在顯微鏡下觀看血液之時興奮大叫:“皇上!皇上!今日已看不見一隻活蟲了!”
玄燁聞聲而至,果然在鏡下看不到一隻活的蟲體。
“再有三日若仍檢視不到活蟲,便開始減藥量。”
“敏貴妃若能活下來,你要什麼朕便賞你什麼。”玄燁臉上微掠過一絲笑意,這還是郎子騫自除夕見到天子真容以來第一次見他臉上沒有陰霾之色。
“草民倒不想要什麼……”郎子騫想了想,“若皇上允准,這幾年之內,草民想不時進宮爲敏貴妃請脈,一是爲觀藥力後效,二是想要研究這種蟲毒。”
“那是自然,就算你不提,朕也會讓你不時進宮……難道你不想做御醫?”
“實不相瞞,草民和孫重實在合不來,況且活了這幾十年,什麼沒有見過,對於名利也無絲毫興趣,只對疑難雜症感興趣。”
玄燁倒是沒有見過這種愛醫成癡的人,不禁一笑:“好,只可惜你一身醫術,竟不能爲皇家所用。”
郎子騫微微一笑:“天下子民皆屬皇上,若將來有需要效力之處,草民自然不敢推辭,只是太醫院能人備出,草民微薄醫術也算不得什麼。”
玄燁這些日子來也漸漸瞭解他性子乖僻,莫說孫重,便是岑蘇海這般淡定穩重的人,也時常受不了他的尖酸刻薄,便一笑置之,也不再勉強他。
三月初,流素藥量漸減,顯微鏡下再未見到一隻活的蟲體,包括血中蟲量也漸漸稀少不見,脈搏也漸漸有力起來。
直至完全停藥,流素尚未甦醒,玄燁不禁有些按捺不住,詢問郎子騫,他自也答不出所以然來,只是請脈之時覺得脈搏雖稍微弱,已漸趨正常,再無中毒跡象,至於未醒,有可能是藥力在體內尚未完全排出,也有可能本就是藥物自身對人體的損害所致。
只是郎子騫與岑蘇海私下說起此事時,搖頭道:“敏貴妃倘若就這麼沉睡下去,也是命不久長。”
岑蘇海明白他的意思,每日靠一些蔘湯之類延續生息,必不長久,最終還是將油盡燈枯,生機耗竭。但每一思及此,他心中卻是莫名的痠痛,只覺得窒悶難當,卻無法向任何人言明。他很清楚自己心中只是些無望之念,以他的身份,甚至沒有立場爲她悲傷。
“不過於她而言,究竟是清醒着活下去更好,還是如此靜靜睡去更好,誰也無法預料。”
郎子騫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人人都有求生慾望,爲何你會覺得她不想活下去?”
“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想,她要是知道了她的藥從何而來,恐怕生不如死。”
郎子騫臉色微變:“什麼意思?”
岑蘇海緩緩道:“聽聞明珠大人的長公子無緣無故患了寒疾,此病怪惡莫名,請代我問候他,感謝他的再造之恩。”
郎子騫靜默半晌,果然這個年輕御醫看似尋常,實則心思縝密勝於常人,絕非易與之輩。
“這件事,永遠都不要讓她知道最好。”
“當然。”岑蘇海轉身離去。
啓祥宮中,煙羅帳被輕風撩起一角,一隻搭在牀邊的纖手微微動了一動。
正在假寐的容秀耳聰目靈,只聽聞牀上錦緞摩挲之聲,立即醒來,掀帳而入,見流素正微睜了雙目,神色茫然,似乎想撐着身子坐起,卻乏弱無力。
“流素!謝天謝地,你可醒了!”
“我……我怎麼一絲力氣……也沒有?皇上呢?”
“他在乾清宮,聽聞近日政務繁忙,連夜批閱奏章,未曾來這裡。”
“我是不是睡太久了……”
“你昏迷了快兩個月了。”
“所以……所以他不再理我了?”
“不是,這些日子以來,他常是不眠不休地照料你,連我都擔心他的身體會被拖垮,你日常湯藥,只要他在,從不假手他人,都是親自喂下……”容秀輕輕嘆了口氣,“我從來不知道,皇帝居然能對一個人這麼好。”
流素怔怔半晌,流下淚來。
容秀拭去她的淚痕笑道:“傻丫頭,你還哭什麼,郎大夫說你體內毒性盡去,只等着你醒轉了。”
“我好了?”
“自然是大安了,雖然無力,不過是因爲久臥牀榻而已。”
流素呆坐半晌,忽然道:“有鏡子麼?找面鏡子讓我看看。”
Wшw▪TTKΛN▪c o 容秀皺眉:“你纔剛醒轉,自是應該先吃些東西,睡了這麼久只能喝些湯湯水水的,難道不餓?倒是先是找鏡子做什麼,從前也沒見你這麼愛美。”
“我昏睡了這麼久,自然是憔悴得不成模樣,可怎麼見皇上?他會不會嫌棄我?”
容秀啞然失笑,又覺得她竟然如此在意皇帝的看法,只怕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對皇帝的感情早在不知不覺中脫離了理智的控制。
“好了,你依然是從前明豔照人的模樣,況且皇帝天天看,從來也沒厭棄過,你擔什麼心?”
“不,我要鏡子,叫冰鑑去找鏡子……秀姐姐,你給我化個妝。”
容秀無奈,出去吩咐了冰鑑找鏡子,啓祥宮上下聽聞流素醒了,皆都沸騰起來,所有人都爲了一面鏡子在翻箱倒櫃。之前流素面上不時破潰,玄燁怕她容顏受損受不了打擊,曾命人砸光了所有鏡子,這會兒想找還當真困難,好在後來在紅蔻箱底找着了一面,小姑娘大約也是出自愛美之心,曾偷偷藏了一面小鏡。
流素拿着鏡子,神情恍惚,不知是喜是愁,只是發怔。
冰鑑無奈:“我的主子娘娘,怎麼一醒,人就傻了?照了半天還沒夠。”
流素纔開了口:“原來我已經這麼消瘦了,當真難看。”伸手輕撫臉頰,愁眉不展。
“哪裡難看了?主子就算是臥病數月,容顏也從未減損半分,還是讓奴才喂您吃些東西吧,小展子已經去乾清宮通傳,皇上大約不時便至。”
展柏華幾乎是飛奔到了乾清宮,魏珠聽得流素醒了,來不及通傳,直接領了他便去養心殿。
玄燁正提着硃筆看一份奏章,便聽聞魏珠尖細的聲音大老遠響起:“皇上,皇上,敏貴妃醒了!”他驀然一震,手中硃筆叭地摔下來,將面前奏章濺成了硃筆寫意畫。
魏珠這時才至殿門口,見狀嚇了一跳:“皇上,奴才罪過,奴才……”還沒等他數完自己罪狀,才半跪在門前,玄燁已經推案而起,匆匆疾步出了養心殿,竟是壓根兒沒理會他在說什麼。
魏珠張了張口,起了身嘆氣搖頭,也急匆匆提了燈籠緊追上去,展柏華差點沒趕上兩人的腳步。
“我伺候皇上二十多年,就沒見他這麼失態過。”魏珠小聲對展柏華嘀咕。
展柏華笑道:“除了咱們敏貴妃,誰能讓皇上如此失態?”
說話之間玄燁已將他們甩了一條長街,兩人忙住口疾步趕上。
玄燁趕到時,正是流素堅持要先梳妝,容秀和冰鑑卻堅持要她先吃東西之際,他的出現令所有人都寂靜下來,齊刷刷跪下見駕。
流素聞聲轉過臉去,見玄燁扶着門框,舉步不前,氣息微促地凝視着她,彷彿兩人之間隔了千年的光陰,只差那麼一步。
流素回望他,四目交投下,均是凝滯,連時間似乎都在瞬間靜止。不覺間,她已是淚流滿面。
玄燁驀然打破這沉寂的氣氛,疾步上前,旁若無人地將她摟進懷裡。
四下裡一片寂靜,內室裡轉眼退得乾乾淨淨,包括容秀冰鑑和門外的展柏華魏珠,都退守在殿門外,誰也沒敢發出半點聲息。
“皇上……”流素甫一出聲,便被他吻住了雙脣,不得已閉目迴應,只能任由淚水滑落在他面頰之上,到最後已分不清究竟是誰的淚痕。
她從未在這種親暱的時候對他毫無抗拒之心。漸漸地只覺心跳加速,周身酥軟,僅剩的力氣只夠伸臂攀住他的頸項。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方纔分開,舉目四顧,只有一碗尚有餘溫的燕窩蔘茸粥擱在几上,人早已退得一個不剩。
流素撫着滾燙的臉頰,無端覺得羞赧難當,也不知剛纔兩人剛纔那番親熱究竟有沒有落入那幾個奴才眼中,不由輕啐了一口,嗔道:“這幫子奴才,竟個個躲懶去了,也沒聽到一聲告退。”
“大約說了,沒聽見而已。”
“自然是沒說,否則怎會聽不見?”
玄燁聽她語氣全不講理,又見她雙頰暈紅,知道她不過是想掩飾自己剛纔的失態而已,不禁低笑:“你剛纔真有閒心去聽他們說話了?”
流素大窘,這話怎麼回答都是不對,索性耍賴不答,輕推他一把嗔道:“臣妾餓了,要吃東西,不理皇上了。”
“你躺着,朕來。”
“這怎麼行,臣妾自己……”剛扶着牀沿想要下牀,卻覺得無力,又跌坐回去。
玄燁按着她雙肩道:“這些日子不都是朕親手餵你,又有什麼關係。”
流素雖想抗拒,卻有心無力,只能由着他端過碗,將身子倚在他肩上。
看他一勺一勺細心地喂着她,淚水無端地又滑落到碗裡,目光在他臉上竟是移不開。
“怎麼又哭,淚水落到碗裡可怎麼吃?”他擡手拭去她臉上的淚,看着她笑,自己眼眶卻不由得也紅了。
流素臥牀兩月,久未進食,只吃了半碗便吃不下,搖搖頭道:“夠了。”
玄燁知道她長期進食量少,此時也不適宜吃太多,便放下碗柔聲道:“那就睡會。”
“還睡,都睡了快兩個月了。”她側頭想了想,“此刻也無力走動,皇上你陪臣妾說會話,什麼都好。”
“也好。”玄燁側身抱着她,說了些她昏睡間後宮發生的事,無非是些雞毛蒜皮,這些流素從來不愛聽,也懶得管,此刻卻安安靜靜地聽着,面上不時露出微笑。
玄燁說了好半晌,不聽她插一句,低頭一看,她正含笑看着自己,便問道:“朕剛纔說到哪兒了?”
“啊?……哦,是說到……榮妃?不對,是芳貴人……”
玄燁又好氣又好笑:“就知道你全然沒聽,開什麼小差呢?”伸手一擰她的鼻子。
流素也不反抗,嫣然一笑:“臣妾一直看皇上呢。”
“朕有什麼好看的?”
“嗯……不知道,臣妾突然發現,原來皇上長得這麼好看。”
玄燁不禁一怔,見她臉上笑意清淺,眼中柔情如織,不由得怦然心動,低頭吻了她一下,輕笑:“你什麼時候學得如此會恭維人了?”
流素卻輕嘆了口氣:“臣妾能有今日,只覺得活着已經是件十分奢侈的事,想要好好珍惜所擁有的一切,尤其是……”
她擡眼看他,雖然沒有再說下去,但他已經十分明瞭,心中竟然莫名地酸楚,又升起一陣暖意,擁緊了她。
“朕也是這樣想。”失而復得,他更深知隨時失去她的那種恐慌懼意。能如此抱着她,已經是上天莫大的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