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明德堂,卻見佟貴妃上座,流素不禁意外。
冰瞳小聲道:“主子,佟貴妃娘娘已坐了一會子了,說等您回來。”
“貴妃娘娘怎麼得閒來嬪妾這裡?”
佟貴妃點頭一笑:“本宮天天都得閒,又有哪日是繁忙的?”話雖平淡,彷彿不經意流出,流素細細品着,卻越覺得這話深處埋藏的幽怨。
佟貴妃向來是從容淡定的人,竟也會有幽怨之情,大出流素意料之外。
“方纔在皇后那裡品了杯花草茶,又想起你這裡點心好,不如讓抒寧去做一份松子杏仁糕來。”抒寧不在,佟貴妃的目光卻在冰鑑冰瞳身上溜了一圈。
流素會意,道:“你倆去給抒寧幫個下手,也好學些。”
於是屋內便一時無人,連榮慧榮靜亦在門外守着。
“昨兒你四更方回宮,想是暑氣難消,漏夜賞月去了?”
流素一怔,答道:“嬪妾夜不成寐,去御花園走動走動,看了會子荷花。昨夜見紫薇花落了好些,秋海棠開得甚豔,看得入了神,回來晚了些。”
佟貴妃見她答得不緊不慢,便笑道:“妹妹好雅興,當時長康左門早落鑰了吧,妹妹出入倒是有些不易。”
流素笑道:“雖然宮門落鑰,總還是有法子開的。”
“夤夜爲了看花大費周章,妹妹還真是得閒,看來這宮中閒人,非只本宮一人。”
流素微微一笑:“這宮中除了皇上,又有幾個不是閒人,皆在做些無謂之事。”
佟貴妃微一凝,嘆道:“是啊,又有幾個不是閒人!看庭前落花,階下落葉,原就是咱們這些後宮嬪妃慣做之事,只是流素你這樣盛寵,哪裡用得着冒大不韙與人爭一時之長短?”
流素聽她後一句,就明白她早知道昨夜做了些什麼。果然,佟貴妃看似與世無爭,像閉目的佛像,骨子裡耳聰目明,一葉落而知秋,是個極通透的人。
“娘娘覺得,爭一時短長需要做得如此露骨麼?”
佟貴妃瞥她一眼:“那你昨夜,就只是去御花園摘了朵秋海棠插在鬢邊麼?”
流素聽佟貴妃對這細枝末節都瞭如指掌,不覺臉上微一紅,那她和玄燁耳鬢廝磨,甚至在璃藻堂過夜,不知有多少細節是被得知了的?
佟貴妃跟着輕笑一下,從袖中取出一物遞給她:“即使棄之不要的東西,也不能亂扔。”
流素愕然接過,見是個錦囊,解開了又是一層錦緞包着,再解開一層,是一雙沾了灰塵的羅襪,不禁“啊”一聲捏作了團,臉上紅潮大盛。當日玄燁隨手棄於一旁,後來兩人只急着離去,卻都忘了此物,果然偷情心虛,皇帝亦不例外。
“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皇上昨兒大婚,洞房之夜果然好生旖旎。”佟貴妃又輕嘆,“只不知那東坡聞思的香氣,皇后可入得了意?”
流素鎮定一笑:“皇后一定會很喜歡,心情更會大佳。”
佟貴妃凝視她:“你當真膽大。”
流素道:“若不膽大,自該做得不露痕跡,又豈會落下這個?”她捏了羅襪,隨手棄在玉盂之中。
佟貴妃點點頭:“你有如此把握,當非莽撞行事,謝氏之事,本宮是明白的,但是你爲一個昔日教導女紅的師傅,行此險着,究竟是意氣行事,還是有必然把握?”
流素道:“一日爲師,終身爲父,嬪妾雖爲女兒身,亦不辱此訓。”說這話時,神色肅然,並無一絲笑意。
佟貴妃吁了口氣:“本宮亦不勸你,你想做什麼,只管去做吧,多行不義必自斃,手上沾了太多血腥的人,自己也要當心。”
流素心中一凜,這話豈非雙刃劍,同時亦在警告她?
“林石保近來給姒貴人請脈,總說無礙,可本宮看她消瘦,都四個多月了,怎麼仍看不出痕跡來?”佟貴妃話鋒一轉,便有質疑之意。
流素笑道:“嬪妾年輕,未有孕育經驗,不懂這些,娘娘可知道一些麼?”
佟貴妃從她神情中捕捉不到任何訊息,才點頭道:“本宮亦不知,只要皇嗣安好便行,無論大人造了多少孽,孩童終究無辜,本宮最不待見的,便是對皇嗣有損。”這句話已形同警告,雖流素自信沒有任何實據會握在她手,但聽了亦不禁冷汗遍體。又想了一遍,林石保既然沒有最終辭去爲姒貴人診脈,就代表他心中已斟酌了向誰傾斜,即使有疑,別說他拿不出證據,就算有,也不過是推測,爲了自己的腦袋,他是不會透露任何訊息的。
“娘娘這樣喜歡孩子,自己生一個的話會更寵愛。”
佟貴妃卻忽然笑得有些苦澀:“是啊,若本宮能生一個……”她卻沒有再說下去。
流素以爲她因爲自己無寵而無奈自傷,不敢接話頭,轉而道:“皇后娘娘亦多年未育,娘娘不必憂心,不過時機未至而已,娘娘尚年輕,總還是有機會。”
“皇后麼?”佟貴妃似喃喃了一句,“她是不會再有機會誕育皇嗣的了。”
“什麼?”流素有些震驚。
佟貴妃一回神,似覺失言,定了定神道:“沒什麼。”
“娘娘若不想說,嬪妾便沒聽過。”
佟貴妃想了想,又搖搖頭自我解嘲地笑一下:“沒什麼,雖說這話是人人都不敢說,怕提起了會引發皇后舊痛,但終究不是什麼秘密。當年皇后入宮三年曾經有喜,不慎滑胎後便有御醫聯診,確定因此落下病根,極難再有機會受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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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素睜大眼,竟有此事,怪不得東珠一生未有子嗣。可一個明知不會再有生育機會的宮嬪,爲何非要晉她爲後?即使她是出自鈕祜祿家族,也不合邏輯,要知古人對女子不育是當成罪行一樣不可原諒的,七出之條裡便列有無子一條,那東珠被立爲後,內中竟還別有緣由?她蹙眉苦思,卻想不出究裡。
佟貴妃似明白她心意,道:“當時在皇后所用香料之中發現鬱金,光她身邊涉嫌和可疑的宮女太監就杖殺了五個,但是終究查實只是偶合,當年的皇后不懂香料,手下的奴才也沒有精於此道者,只是根據皇后對香氣的喜好調配了這些香料而已。”
“巧合?”流素眉頭一皺,鬱金行氣解鬱,本草綱目載“治血氣心腹痛,產後敗血衝心欲死,失心癲狂”,分明是活血之物,雖鬱金傷胎在乾隆年間陳修園的《本草經讀》裡才明顯記載:“若錯認此藥爲解鬱而頻用之,十不救一。至於懷孕,最忌攻破,此藥更不可以沾脣……此女科習用鬱金之害人也。”但鬱金藥理明擺着,御醫們應無不知,怎的會全無人提醒?
“那御醫呢?”
“御醫對皇后所用香料並不知情,況且當時負責的御醫施以重刑後死於尚方院,也算就此了結了。”
“荒唐!香料由口鼻吸入,對母體產生作用甚微,要達到滑胎之效非時長日久不能爲,怎麼可能那麼長時間都沒有人發覺?”御醫對有孕宮嬪的衣食住行無不要了如指掌,怎麼會忽略香料!流素凝神一想,當時後宮中能隻手遮天的又無人可以動她的只有一人,算算日子,恰在玄燁要全力對付鰲拜之前,康熙七年,赫舍裡家族正是用來對付鰲拜的棋子,而且是關鍵……
佟貴妃深深看她一眼:“你也覺得荒唐了,是嗎?”
“皇上……皇上他不是對香料頗爲精通麼,難道他竟放任此事……”玄燁應該是頗通醫理和香料的。
“皇上是自那以後纔去精研香料的。當時皇后因胎兒月分過大,娩出時創傷過重而致不孕的。”那是他第一個流產致死的孩子,他心裡必定過不去。所以後來去仔細鑽研醫理香料諸類,下意識是想防範日後再有此類事件發生。
流素回過神來,手足冰涼:“皇上真狠心吶……”
佟貴妃輕嘆:“皇上要是狠心,如今皇后又怎麼會端坐後位?皇上只是無奈。”
原來東珠早早被太皇太后和皇上定爲皇后人選,不單是因爲她出自鈕祜祿家族,也不單是因她在太皇太后膝下盡孝多年,而是要頒她一個“最委屈宮嬪獎”!
流素想笑,又笑不出來,到最後只化爲一陣寒戰。半晌道:“當年皇后一句異議也無?”
“皇后識大體,此後更得太皇太后信任寵愛,說她厚德懿仁,性情婉順。”
流素顫聲道:“拿自己終生不育和親子性命去換這個後位,值得麼?”
“沒有什麼值不值得的,當年她別無選擇。難道她說一聲不值,就可以爲自己滑掉的胎兒討回公道?”
流素閉上眼,想起自己當年藥中的細辛,不禁想,赫舍裡芳儀的手段還真是狠毒又毫不遮掩,比起來東珠倒顯得隱晦多了。
“好了,坐了這麼久也乏了,本宮先行離去了。”
流素恭送佟貴妃離去,跟着去看姒貴人,她那邊並無異樣,穿着直身旗裝的腰身果然不大看得出身子來,下頦倒似更尖了些,精神倒是挺好。自七嬪冊封,對她打擊甚重,雖心中鬱懣到極致,卻再也無從發泄,如今流素高她一頭,表面看來對她又親和關懷,她心中疑慮重重卻還得強顏歡笑。
姒貴人雖不夠聰明,卻還懂權衡利弊,在流素面前規矩是做足了的,半分不敢懈怠。
流素笑道:“紫萱可得多吃些纔是,怎麼仍這樣瘦,即便不管大的,也不能餓了小的。”
姒貴人撅嘴道:“嬪妾吃得夠多了,卻還是怎麼都不長肉。”她自己也略覺憂心了,從前是覺得吃不胖是福,可如今卻覺得有身子時若不養好身體,萬一將來龍胎身量過小、體質太差可怎麼是好?
“那就再多吃些。”
姒貴人嘆氣:“有時都覺得吃不下了,可過一會子不吃,又覺得餓得慌,一天總要吃個五六頓的。”
流素心裡一驚,都開始餓得慌了,姒貴人的身體實已堪憂了。不知爲何,想到剛纔佟貴妃說過的話,心裡又顫了一下。她並不害怕佟貴妃能將自己怎樣,但想到姒貴人肚子裡的胎兒,就無法心安理得,匆匆找了個藉口離去了。
皇后那邊東暖閣內室,只剩下了她和安嬪,連笙竹笙菊和安嬪身邊的淑寧淑琴都給遣出去守在外室了。
皇后極力用粉黛修飾過的面容仍蓋不住灰敗氣色,連搭在座椅扶手上的手也在顫抖。
“究竟什麼事讓娘娘這樣生氣?”安嬪亦覺得異常,什麼事連最親近的笙竹笙菊都要遣開?
皇后看了門口一眼:“倒不是想防着他們,這種事本宮實在不想在奴才們跟前說,本宮此生,從未受過這樣的恥辱……”她一邊說,一邊連聲音都顫抖起來。
“到底是怎麼了?”
皇后哆嗦了一陣,才用滿是恨意的聲音一字一頓寒聲道:“昨夜本宮大婚,皇上竟夤夜出了坤寧宮……至天明前才返回。”
安嬪呆一下:“竟會發生這種事?是爲了什麼?”實在覺得匪夷所思。
“本宮要說是去和別人幽會了,你可信麼?”
這種從別的宮嬪牀上把皇帝奪走的事,向來在後宮都是罕見的,何況昨夜遠非往日可比,那可是帝后大婚之夜!這實實在在就是一出洞房搶親。
安嬪心思有一瞬轉不過來,驚道:“皇上與人幽會……是誰?”
“你說還能有誰!這後宮裡還有誰能做到!”
安嬪倒抽一口涼氣:“娘娘是說……敬嬪?”
“不許提那兩個字!她是個狐媚子,是個妖孽,是個禍水,是……是賤人!”
“是是是,是狐媚子,是賤人。皇后娘娘請息怒,不能因此氣傷了自己身子。”安嬪一疊連聲道,她從未想過端靜自持的皇后竟會有如此失態的時候,皇后那種憤怒幾乎能將她燃燒殆盡,不禁心生戰慄。“娘娘,請容嬪妾再想想,可有什麼辦法對付她……”
“等你想到,她早已將本宮從這後位上拉下去了!到現在法子想了不少,除了除去她身邊一個謝氏之外,汗毛也未能動她一根!當年初見她時,本宮就覺得惶然,可總以爲仁孝皇后必定能對付得了她,誰曉得赫舍裡芳儀真是無用,竟然難產死了,將這狐媚子留下來讓本宮頭痛!那個女人生前處處壓着本宮一頭,卻爲何死得這樣早,留到今年再死,也不愁沒人收拾章佳流素了!”
安嬪噤若寒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