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祥宮中格外的寧靜,廊下皆換了白色燈籠,一切均顯得肅穆凝重。
殿內,玄燁與流素相擁坐着,他眼神有幾分茫然,幾分淒涼。
“幸好……朕還有你。”若有一日,她也不在,人生還有何意義。至親至愛的人一個接一個離去,對於他才短短三十餘年的人生,這種沉痛的打擊已是無數次。
“臣妾會一直在。”
“表姐一向是最懂朕的人之一,以後能說話的人……又少了一個。”
“皇上想說話的時候,臣妾便會聽着。”
他低頭看看懷裡的女子,她與他一樣憂傷悲切。
她看着他的眼神,都是心疼和不捨。
“你會一直在嗎?無論歡喜和悲傷,都會對朕不離不棄?”
流素輕輕擡起手來,沿着他臉上的輪廓輕輕描摩下去,柔聲道:“會,會一直……一直都在。”
他擁着她,沉默着不說話。
“臣妾知道皇上難過,但是今晚還有一個人會更難過。”
“……紹貞?”
“皇上你在氣頭上,全沒在意她的想法,她失去了姐姐,還被你當衆扇了一耳光,怎麼受得了?”
“她說的那些話……”想起來,玄燁眼中不禁漸漸有了冷意。
“正因她不懂事,皇上才更不能強來,否則是將她更往外推,與她更疏遠了。她不僅是皇上的嬪妃,也是皇上的至親,此刻她更需要的是安慰和引導,不是強行壓制她的情緒。”
“你要朕去陪她?”
“這是應該的。臣妾知道皇上這會兒不想去,可她是皇后在這世上最放心不下的人,皇上念着皇后,就該也念着她所關心的人。”
玄燁沉默不語。
流素抱着他,臉貼着他胸前,聽他心跳紊亂的聲音。
“這一陣忙碌之後,朕要好一陣沒空陪你了。”
流素道:“臣妾一直都在,只要皇上需要的時候,總會在這裡等着你。”
他點了點頭:“朕去看看紹貞。”
流素起身送他出殿門,他卻又回身看她:“紹貞今日言語衝撞,你不要和她計較,她只是個孩子。”
流素嘆道:“這句話本該臣妾對皇上說纔對,皇上今兒在那許多人面前削了她的顏面,她小女兒心性,只怕受不住了。”
玄燁蹙眉道:“朕心情不好,況且她那樣說你。”
“她該是受人挑唆。”
玄燁臉色陰沉,知道她說的是誰。半晌才道:“上回宣和說的那些話,也是她教的。”
流素一怔,她雖未去查證,但後來也推測到了,只是從他口中得知,分外反感。
若不是宣貴人說的那番話,也許不會有後來木蘭的事,也許……她心裡複雜難明,不知是何滋味。又覺得她自己犯下的錯,其實不該全怪責別人。那時候從雯月口中得知了事實,她就一直心心念念想着往昔那段情,始終放不下,即便是那時候沒有以爲玄燁無情,她究竟會做什麼,自己也不知道。
“表姐今日獨自留你下來,究竟有沒有跟你說了什麼?”
流素回過神來。
“她讓我照顧紹貞。”
他略感意外:“她居然如此信任你。”
流素輕輕嘆口氣,若不是中毒那件事,她與皇后本來關係一直不錯。想到那事,她不由又想,皇后至死都未告訴她真相,日後想要再查,可就難了。以皇后的性子,本不該如此維護兇手,到底是爲何?
祺貴人是被芳貴人和宣貴人架着回了長春宮的,她執意要守靈,她們卻執意不讓,終究還是強迫她離開了。
“紹貞,紹貞!你冷靜點!你向來不是這樣不懂事的性子,怎麼今日說那種渾話?”
祺貴人哭得鬢髮散亂,道:“換成你姐姐死了,你能冷靜嗎?而且又是她……又是她獨自在我姐姐寢殿!芳汀你說的不錯,她就是妖孽,她好可怕……迷惑得表哥神魂顛倒,不辨事非……你知不知道,表哥對我從來都沒有一句重話,他今兒居然……居然扇了我一耳光……”
芳貴人和宣貴人到得晚,自不知道之前的事,聞言不禁失色。
“到底怎麼回事,你慢慢兒說。”
祺貴人才哭着斷斷續續將之前的事說了。
芳貴人蹙眉:“無怪你如此失態,原來之前還有這麼一出,皇上他……他居然動手打你,不就是因爲你說了敏貴妃幾句麼,有什麼大不了的?我早提醒過你,她不是什麼好人,柔貴妃的姐姐就是讓她給害死的。”
宣貴人也甚爲惱怒,道:“敏貴妃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人,平日裡瞧她嬌滴滴風一吹就倒的模樣就生氣,不想還如此有心計,你姐姐的死倘若與她有關,那她豈非……皇上竟還如此偏袒她,是非不分!”
宣貴人又想了想,太皇太后如今已不在,整個後宮也沒有人再爲她撐腰,想起她阿爸的話,不禁又有幾分氣餒。從前仗着太皇太后餘蔭,在宮中總是誰也不必顧忌,可如今卻是難說,因着上回在慈寧宮外說的那番話已得罪了流素,現在憑她一個小小貴人想與貴妃相抗,真是癡人說夢,流素能不來找她算帳已是萬幸。
想到此處便勸道:“算了紹貞,咱們現在都是無依無靠的,忍一忍吧。”
“我姐姐死了也能算了!”
“可你沒有證據啊。”宣貴人的心思雖是日常不大靈光,但這句話倒是說得有理。
祺貴人噎了一下,漸收了哭聲,半晌道:“可皇帝表哥……”
“你還記着那一耳光呢?”玄燁的聲音在殿門口響起,三人皆驚,刷地齊回過頭去,看着他不寒而慄,也不知剛纔勸慰祺貴人時說的那些貶低流素的話讓他聽了多少去。
女人的心態便是如此奇怪,明明玄燁打了祺貴人一記耳光,可她們三人罵的卻皆是流素。固然因爲他是皇帝,不敢輕易說三道四,但更多的還是認定流素狐媚惑主,不知怎樣令皇帝性情大變,才致如此。
玄燁看着她們,負手而立,臉色顯然也不會好到哪兒去,但也沒有她們想像的陰沉可怕,只是容色冷淡了些。
宣貴人和芳貴人大氣也不敢出,皆請安告退。
玄燁也沒看她們,徑自入內,看着祺貴人。
祺貴人見了他想着惱來着,卻又有幾分畏懼,帶着三分怯意請了安,然後側臉不看他。
“讓朕看看,臉上還疼不疼?”他那一掌下去也沒多少分數,她半邊玉頰依然微微紅腫,五道指印清晰鮮明。他向來將她當孩子似地寵着,如今突兀地這樣對她,由不得她不委屈氣惱,一腔的怨意更轉移到流素身上。
祺貴人扭身不理他,玄燁扶了她起身,托起她的臉頰打量,不禁也有幾分悔意,伸手撫摸她的臉頰,溫聲道:“朕剛纔一時氣惱,沒留意分寸……”
祺貴人哇地一聲哭道:“沒留意分寸……難道皇上覺得打得輕點臣妾就會少掉些顏面?”
他輕嘆了口氣:“你在大庭廣衆之下說那種話,有沒有想過後果?你身爲嬪妃,還是朕的表妹,竟說出那種話來,你知不知道後宮與前朝息息相關,倘若有一句半句傳到朝中去,會怎麼樣?你不喜歡敏貴妃事小,你說她害死兩宮皇后,那朕是什麼?專寵奸妃不辨是非的昏庸皇帝?”
祺貴人被他一問,登時噤聲,畏怯地往後瑟縮了一下。她雖不工於心機,卻也只是單純,並沒有蠢到不懂其間利害關係。她說的那些話,一但傳到朝中,倘若鈕祜祿氏因此疑心孝昭皇后的死因,要開棺驗屍以查證,那可是滔天的禍事。皇帝允也是不行,不允便顯得心虛。
佟氏兩兄弟如今在朝中聲勢日盛,又是皇帝的親舅舅,倘若因她這幾句話而對皇后的死因產生質疑,哪怕是最終沒查到什麼,也會掀起軒然大波。
她這幾句話,看似只是在罵流素,實際上無疑是給皇帝招來天大的麻煩。
祺貴人哪怕天真不懂事,也從未想過要與玄燁爲敵,此刻被他問得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心中慌亂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你想給朕惹來多大的麻煩?”
“表哥……不是,皇上……”
“紹貞,你不信任敏貴妃,朕也不想多言,現在你隨朕去承乾宮,朕讓孫重和林石保一齊驗明你姐姐的死因,告訴你答案。”
“不……臣妾不去了……”
“紹貞,人心中有疑而不能釋時,始終會放在心裡,直至變成心結爲止。”
祺貴人遲滯了片刻,終於還是隨玄燁去了承乾宮。
皇后棺槨停放承乾宮,壽衣上身,已殮屍入棺,但皇帝命人退下,那是誰也不敢不從的。都道是皇帝對皇后之死悲痛難抑,帶了小姨子深夜哭臨。
但隨後孫重與林石保也齊至大殿,奉命驗屍,便是無人知曉了。
兩人自然不能與忤作一般將皇后剝光驗屍,所謂驗屍,不過是在表面稍查一下然後回稟並無異樣。其中林石保說的話最爲可信:“稟皇上、祺貴人,臣自皇后入宮,便一直爲娘娘專診,娘娘長年脈案都由臣記錄在案,絕無半分虛假。娘娘身體本就欠佳,從小公主夭亡後,日夜悲傷,兼六宮事宜操勞,連年心病加疲累,才致宿疾難愈,絕不是什麼意外或有人暗中加害。”
“那敏貴妃若是說了些刺激言語呢?”
林石保嘆道:“不管敏貴妃說沒說什麼,娘娘的大限也就在這幾日了。貴人小主倘若疑心皇后的死因,那便是對臣的人品質疑。”
孫重道:“皇后的死因絕無可疑,貴人小主多慮了。退一萬步說,敏貴妃倘若在這種時候對娘娘不利,豈不是反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聽聞之前敏貴妃來視疾,屢被小主拒在殿外,小主自己則日夜守候在側,哪怕沒有咱們這些御醫多言,小主也看得出娘娘每況愈下,敏貴妃聰慧過人,豈有在這種時候發難的道理?”
祺貴人漸收了泣聲,仔細回想,他們說的都是道理,只不明白爲何姐姐總是摒退了親信的人留下敏貴妃說話。
玄燁看她擡臉疑惑的神情,嘆了口氣:“表姐臨終將敏貴妃喚去,只是爲了將你託付給她。”
“什麼?”祺貴人一臉不可置信,跟着微怒道:“我……臣妾不信,後宮這許多嬪妃,姐姐爲何會託她照顧臣妾?”
“因爲她相信,只有敏貴妃才能照拂你。”
“可是……”
林石保和孫重聽得話題與己無關,識趣地告退出了殿去。
“你可以不信任何人,不能不信你姐姐。”
“我……表哥,我不明白姐姐爲什麼這麼信任她。”
玄燁看了她良久,淡淡道:“有很多事你不懂,也不知道,便不必多問了。”
“可是……”
玄燁摸了摸她的發頂,又看了棺槨一眼,微覺酸楚,道:“紹貞,從今日起,你便不能再將自己當作孩子了,因爲你姐姐已經不能再事事周到地照料你。你若不信敏貴妃,有何疑問爲難,只管來找朕。你不僅是嬪妃,還是朕的至親。”
祺貴人偎進他懷裡,禁不住滿心委屈,又抽噎着哭起來:“表哥,你心裡只有敏貴妃,我一月能有幾日見到你的,更別提跟你說心事了!”
“你與別人不同,可以去乾清宮找朕。”
祺貴人無力地搖搖頭:“不一樣的……你再疼我,和對敏貴妃的態度都是不一樣的……”她畢竟已不是初入宮的十五六歲年紀,漸漸開始明白男女之情不是單純的疼愛寵溺而已。
玄燁沉默着沒有回答。
他把紹貞當孩子,很難對她產生男女之情,何況在紹貞入宮之前,他已對流素情有獨鍾,這種事,又怎能對紹貞說得出口?
七月十三,大行皇后梓宮移至朝陽門外享殿。
至九月,冊諡爲孝懿皇后,十月才奉梓宮前往景陵。
這是第二次,流素見到玄燁因失去至親而悲痛至此。短短兩年間,太皇太后與皇后離世,對他的打擊不可謂不大。
後世所知,他爲孝懿皇后寫過大量的悼亡詩,是三位皇后中唯一得此待遇的,可見曾經情感深厚,並無虛假。
至於仁孝皇后與孝昭皇后去世時的悲哀,不過是他矯情於天下的政治秀而已。
至此,皇后之喪纔算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