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敬事房出來,流素直接去御茶房看了看,展柏華遠遠指着個正在沖泡茶水的年輕太監道:“主子,就是他了。”
“鳳凰三點頭,他沖泡的是普洱麼,看着手法挺純熟的。”
“主子要是想調他出來,現在正是好機會。”
“不,先由他在御茶房裡留着。”流素又看了一會,纔想從御茶房門前走過去,卻見小椿子擡起頭,朝她這邊看過來,眼神一愣。
流素知道他認出自己來,這會再若無其事走了,又有些不合適,便道:“小展子,你去叫他過來。”
展柏華笑應一聲,跑過去將小椿子叫了過來。
小椿子看着二十出頭,也是個沉默的人,五官端正俊秀,可擡起臉來,流素卻愣了會神。
他臉上有道很長的疤痕,先前因看的是另一側臉,倒沒有發覺。
“這臉上是……”
“回娘娘話,是從前被人誤傷的。”見流素仍盯着,他只得繼續道:“奴才從前伺候一位常在小主,她因冒犯了程嬪……就是後來的程官女子而被黜,後來有回她見着程嬪,心裡不忿便拿了剪子想要傷人,奴才在前頭攔了一下,就成這樣了。”
流素有些意外,原來他和程官女子結識是這麼回事。
“你爲什麼要攔在前頭,這剪刀劃的是臉,那位常在要是力氣再大些,你的小命也就保不住了。”
“她是主子,奴才規勸不了,只能力阻。她若犯了事,奴才一樣活不了。”
流素笑道:“那你到底是護着你那常在小主呢,還是護着程嬪更多些?”
“主子平安,奴才才能平安。”他語氣淡淡的。
流素微笑了一下:“那後來呢,那位常在怎麼樣了?”
“沒多久失心瘋,自個跳了井。”
“哦?她意圖刺傷程嬪,竟然沒被處置?”
“程嬪將此事隱瞞了,否則奴才必定要被連誅。”
他說的應該是程嬪盛寵的時候,這種事傳到皇帝耳中,那位常在固然免不了一死,近身奴才全部誅連也是正常的,何況他當時就在場。
程嬪是承了他的情,才隱瞞了此事,他也是承了程嬪的情,才爲她冒險。
流素看着他寵辱不驚的樣子,倒很是欣賞,點頭笑道:“本宮也很承你的情,本宮會記得的。”她不想點破他從花房裡救他的事。
“你叫小椿子,姓什麼?”
“奴才姓簡。”
“簡小椿……”
“小椿子是入宮後師傅取的名,奴才本名叫簡錯爻。”
“這名字好拗口,哪兩個字來的?”
“師傅也說這兩字拗口,不及椿子吉利。是交錯的錯,六爻的爻。”
流素怔了一下:“你爹是算卦的不成,給你取這名字?”
“奴才不知道,生下來就沒見過他,不過家裡是有些易經之類的書。”
“爻是陰陽氣化,這陰陽二屬性要是交錯了……”流素突然緘口不說了,這名字取得可真有些意思,陰陽錯亂,所以他生下來後從小便被送入宮做了太監,難道他爹真算得出這兒子生下來就要做太監不成?
只是這話說出來有些難聽,流素咳了一聲道:“本宮有事先走了,你那名字挺好,比小椿子好聽多了。”
走遠了,展柏華才嘀咕:“陰陽錯亂了那是什麼?”
“閉嘴。”
展柏華神色有些訕訕,卻又嘀咕了一句:“奴才們都不是自己想做太監的……”
流素回頭看他,眼神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掠過,倒有些過意不去了,道:“別瞧不起自己,沒有人天生下賤的,只有自甘下賤的。”
展柏華勉強笑了一下。
回了明德堂問一下新來的兩個小宮女,冰鑑答做事倒還利索,也懂事乖巧,最重要看上去不像沛珊那樣心眼兒活絡過了頭。
只是到底年紀小,還是有些膽怯,都才十三歲。
流素召了她倆過來,這姐妹倆的名字都是典型的滿洲女孩名,一個叫塔娜,一個叫吉蘭。流素初聽到塔娜這個名字的時候就皺眉,因爲意譯就是東珠,和孝昭皇后竟然同名,料想皇帝聽了絕不會喜歡。
“本宮給你們倆重取個名字吧。”
“嗻。”妹妹吉蘭看着有些不甘願,塔娜卻偷偷拿手肘格了她一下,神色很是恭順。宮女們伺候了主子之後常會改名,這在宮中是常例。
流素看着她們,神色清淡,她不想讓這兩個小姑娘覺得她是個太隨性可欺的主子,免得她們學得跟沛珊一樣不安分。畢竟這是宮裡不是納蘭府,適當的立威還是需要的。在宮裡這麼多年,她更清楚對於大多數奴才們來說,偶爾的恩寵才能讓他們驚喜,過度的恩寵只會讓他們蹬鼻子上臉。
這些內務府世家出來的包衣不同於富貴人家裡貧賤出身的婢女,她們有的出身並不差,甚至也是官宦女兒,只因世代包衣,纔不得不參選入宮,因此打小耳濡目染,心眼兒多的不在少數。
“塔娜,你這名字最不好,知道孝昭皇后的閨名是什麼嗎?”
塔娜有些茫然,滿洲閨閣女兒的名字不會隨便告訴人,她更不會知道皇后的名諱。
“東珠。你想想皇上聽到你這名字時會有什麼反應吧。”流素就見兩個小姑娘撲通一聲跪在她面前,小臉都煞白了,吉蘭那點不甘願早就煙消雲散。
“好了,以後記着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你們的本名就行。你們幾月出生?”
“正月裡。”
“正月裡……”流素恍惚了一下,不經意想起一闕詞來,“枕函香,□□漏,依約相逢,絮語黃昏後。時節薄寒人病酒,鏟地梨花,徹夜東風瘦。掩銀屏,垂翠袖。何處吹蕭,脈脈情微逗。腸斷月明紅豆蔻,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
“主子,主子!”
“嗯?”流素回過神來,見冰鑑和冰瞳正納悶地看着她。
冰鑑又小聲道:“主子念誰的詞這麼出神呢,兩個小丫頭跪了好一陣了,膝蓋都該痠麻了。”
“誰的詞?”流素下意識反問一句,忽然臉就白了。飲水詞她前世記得不少,這闕《鬢雲鬆令枕函香》並不是她印象中最深刻的,但由□□相約的柔情絮語轉成月明梨花的清冷如雪,卻因應了她的心境而驟然想起來。
再看着跪在下頭的兩個小姑娘,正一臉茫然,流素定了定神,道:“枕函香……塔娜叫函香吧,吉蘭叫紅蔻,豆蔻太過尋常了。”
冰瞳笑道:“還以爲主子又會給這兩個丫頭取個冰字頭的名字。”
流素笑道:“爲什麼又要取冰字頭?”
“她倆生在正月,可不正是冰雪漫天?主子念那首詞倒像是初春薄寒時節,不像正月。”
“就你話多,如今識得幾個字了,就會貧嘴了。”
冰瞳噗哧一笑。
景仁宮的輪廓越近越清晰,天熱得連流素都有些皺眉。已是入夜時分,雖然沒有一絲陽光照着,卻有暴風雨前夕的窒悶。展柏華和福祥一前一後跟着,一個撐着杏黃華蓋傘,一個扶着她,冰鑑冰瞳在旁打着扇子,卻個個神情凝肅。
“你們說,景仁宮裡的人如今在做什麼?”
誰也答不上來,都只盯着那堵高高的宮牆。
宮門口守着的兩名小太監見了流素,一個慌張地跪下行禮,一個拔腿便往院裡跑,邊跑邊叫:“李公公,李公公……”
流素臉色一沉:“福祥,去把他抓過來,見着本宮不懂行禮還是怎麼着,大叫大嚷的成何體統?”
福祥應聲上前,順手揪住那小太監後領喝道:“見了敏妃娘娘不知道行禮,你跑什麼?”擡腳在他後腿彎一踢,將他踢得跪在那裡,跟着轉到他身前左右開弓,那小太監臉上登時紅了起來。
但李養恩也聞聲而至,後頭跟着他徒弟小柱子,見此情景,臉色一變:“奴才見過敏妃娘娘,不知敏主子何事駕臨景仁宮?”
“李養恩,你是景仁宮管事的,這就是你□□出來的好奴才,見了本宮掉頭便跑,是想給你通風報訊呢,還是怕本宮吃了他?”
李養恩強笑了一下:“奴才不敢,這孩子年輕不懂事,冒犯了主子,奴才替他賠罪……”
“不必了,李公公你面子向來大,本宮消受不起。”
李養恩的笑容僵在臉上。
流素待奴才向來和顏悅色,別說李養恩這種還算有頭有臉的,就是個辛者庫賤奴,她也不曾說這樣尖冷刻薄的話。她看着李養恩的面色,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必定覺得自己一朝得勢,便囂張跋扈起來。
她也不多話,只冷冷地這樣與他對視着,從他眼中捕捉到一絲鄙夷和反感。
李養恩緩緩道:“敏主子若喜歡,想怎樣責罰他都行,奴才管教不力,同領罪罰。”
流素點點頭:“這還挺像個樣子!既然你知道自己管教不力,那回頭去敬事房把今天的事自己說給顧問行聽,向他領責。從今兒起,你也不必在這景仁宮當差了,讓顧問行給你謀個好去處吧。”
李養恩面色大變:“敏主子,奴才知道有錯,您願打願罰,奴才都不敢有半句言語,只求您不要把奴才調走……”
“本宮是在市場上買肉呢,跟你論斤論兩、討價還價的?閃開。”
李養恩刷地想要站起來,福祥一掌按在他肩上,冷冷道:“主子沒叫你起來,你繼續跪着吧。”
李養恩便煞白了臉跪在那裡不作聲。
流素不理他,徑直往正殿走去。
李養恩突然一把拽住她的裙裾:“敏主子,主子……奴才知道沒有資格求您什麼,奴才卑微下賤,你代掌六宮,無論有什麼決斷,奴才都不能干涉,可是奴才仍然想跟您說幾句話,求您先聽完再進去。”
“說吧。”流素看都不看他一眼。
“敏主子,您雖代掌六宮,但終究不是真正的六宮之主,太皇太后將這權責暫交給您掌管,未嘗不是在試探您,您若在這種時候濫用權勢,只怕最終毀掉的是您自己。”
流素終於低下頭看着他,淡然一笑:“李養恩,你的聰明才智留着伺候你的端主子吧,本宮對你的金玉良言不感興趣。”
李養恩怔在那裡,一時間摸不透她的用意,竟然不知該如何反應。
“你是在想,本宮終於心軟,要留下你在景仁宮了,還是打算將你處置了?”流素又笑,“你是想勸誡本宮,不要在這種時候對端嬪下手,免得留下了話柄,倒傷了自己。你真不笨,能猜到太皇太后的心思,可你卻猜不到本宮的心思。”
李養恩仍然怔在那裡,眼中更添疑惑。
“本宮要難爲端嬪做什麼?你禁止外人出入景仁宮,是怕有人傷了你伺候多年的主子,可你有沒有想過,端嬪現在這樣子,誰爲難她是跟自己過不去,更何況她對本宮來說,從來都只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那敏主子來景仁宮是……”
“聽下頭有人回報,說你宮裡出了兩個對食的奴才,本宮特來瞧瞧是不是真有這麼回事。”
“對食?”
“你不會不知道秦百川和笙菊的事吧?”
李養恩啞然。
“他倆是私相授受還是對食,現在無從追究,但宮裡多年來的規矩不可廢,你該知道這種事是不被允許的,管他是誰,犯了禁就得受處罰。本宮只是來查證,若純屬捕風捉影也罷,若真有其事,你不會也這樣拼着命護着兩個奴才吧?”
李養恩遲疑道:“真的只是……兩個奴才?”
對食這種事,最早指的是宮女與宮女之間互相慰藉,後來演變更多的是宦官與宮女,但也有少部分是失寵的妃嬪之間或妃嬪與宮女之間,他顯然擔心這種事會牽扯到端嬪身上去。
流素盯着他微笑道:“不是奴才,難道你覺得你家端主子……也會做這種事?”
李養恩大是惶然:“奴才沒有這樣說,這絕不可能!”
“哼!”流素輕笑一聲,“那就別攔着本宮。小展子,把華蓋傘給他撐着,咱們進去。”
展柏華笑嘻嘻地將傘遞給李養恩:“李公公,咱們敏主子這是給你機會伺候呢,好好撐着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