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從南書房會了大臣出來,只覺得方纔坐得太久身子都有些僵了,伸手鬆了鬆筋骨,順口問:“小珠子,後宮那些太監調動的事可都辦妥了?”
“聽顧總管說都通傳了各宮了。”
“那安進去的人手有沒有不滿意的?”
“榮主子有兩個不滿意,叫退了她要重挑。”
“惠嬪呢?”
“惠嬪娘娘看着不大高興,可納蘭貴人勸了幾句,便氣消了。”
“她就聽納蘭珍的,比朕的話都靈!”玄燁想起納蘭珍來,“那是個人精兒,八面玲瓏的,雖然有心計,但也不會傷人,還是過得去。”
魏珠笑道:“是!”
“應該沒別的人有意見了吧?端嬪那裡呢?”
“景仁宮不方便有人進出,沒有調動。”
“唔。”
“但是……”
“說。”
“說是安主子有點不高興,當時還刺了敬主子幾句……”
“她怎麼那麼巧就與敬嬪在一塊?又怎麼幹敬嬪的事了?”
“聽顧問行的徒弟羅碩說,當時是去永壽宮換人,敬主子與安主子都在看望柔主子……”魏珠便將永壽宮裡發生的事添油加醋說了一遍,連羅碩捱了熱茶潑的事都沒漏掉。
魏珠是不大高興的,他平素裡也要巴結顧問行,有時免不了藉着這些小徒弟的手,與他們套套熱乎,羅碩是個圓和的人,容易拉上關係,兩人處得也就算不錯。
聽了此事,他一來是爲羅碩不平,二來太監的心理都是一樣,覺得後宮主子少有把他們當人的,凡是不把他們當人的,他們表面上再恭敬,心裡也是要腹誹的。像羅碩這樣品級的沒什麼辦法,魏珠就不一樣了。
玄燁聽了連聲冷笑,跟着問:“安嬪當時臉色很難看?”
“羅碩沒說,只說她刺敬主子的那話語氣難聽。”說話自然要抓重點,安嬪的臉色又不關皇上的事,安嬪得罪了皇上心尖上的人那纔是重點。
“她瞧不起敬嬪,因爲她倆本就是位分相當,敬嬪還比她年輕資歷短。”
“安主子從前不是這樣的。自打孝昭皇后去後,她就彷彿變了個人似的……”魏珠趁機再提點了一句。孝昭皇后崩逝,安嬪就惶惶不可終日了,她真以爲她賴以生存的靠山是孝昭皇后了,把皇上丟到哪裡去了?
玄燁恢復了淡漠的神色:“安嬪這麼思念孝昭皇后,那爲何不早些去陪她?”
魏珠驀然一驚……
“傳朕口諭,冊敬嬪爲妃。”
魏珠愣了一下,怎麼話頭轉到這上面了?
“封號麼……”
“仍延用原封號?”
“那個敬字其實不適合她,朕想想再說。”
“嗻。”
“誰在外頭說笑呢?”流素聽着聲音耳熟,像是魏珠,便放下繡花繃子。
“回主子,是魏珠,在和沛珊說笑。”
“怎麼他不是替皇上傳什麼話來的?難道是奉旨和沛珊聊天?”
冰鑑冰瞳都偷着笑。
“本宮去瞧瞧。”流素出了門,見魏珠臉上笑得有些賊兮兮的,沛珊小臉通紅,酒窩兒深深的,格外清甜可人。
“魏珠魏公公。”
流素喚了一聲,魏珠立馬回過神來,笑着見禮:“敬主子吉祥。”
流素噗哧一笑:“你這猴兒精,怎麼今日不用當值,竟然這樣閒?”
“奴才元旦除夕都得當值,哪裡有閒的時候?”魏珠先擺個苦瓜臉,爾後嘻嘻一笑:“奴才早早過敬主子這邊來,是想跟敬主子討口茶喝。”
“你這臉就是晴雨表,瞧你笑成這樣子,又有什麼好事兒了?進來坐,短不了你的茶。冰鑑,祁門紅。”
魏珠進了屋,流素賜座,他便側了半身坐下,笑道:“說實話,奴才伺候皇上這麼久,在任何主子跟前都沒這種待遇過,只有敬主子把奴才們當個人。”
正說着,沛珊端了茶和糕點上來,是魏珠最喜歡的五仁小酥皮。
“這種小點心奴才最喜歡,宮裡頭不常吃着這些民間小食,只有敬主子總惦記着。”
“好了,你今兒馬屁拍夠了,有什麼話直說了。”
魏珠壓低了聲,笑道:“敬主子,本來這事奴才不該提前來報訊兒,皇上口諭未到,奴才這是逾矩,讓皇上知道得要廷杖的。可奴才想着素日敬主子待奴才的情份,這一高興怎麼也忍不住,便先來知會一聲,皇上要晉您爲妃,本都命奴才去各宮傳口諭了,只爲這封號的事思量着沒定下,才緩了一步。”
流素怔了一下,頗有點意外。她什麼也沒做,又沒傳個喜訊什麼的,突兀地便要晉爲妃,是有點奇怪。但魏珠既然敢提前來通報,那就是不會有意外的事,魏珠絕不會把沒有把握的事提前通報了。
魏珠笑:“敬主子您怎麼就樂成這樣了?皇上說敬字不適合您,要換個。”
流素回了神笑道:“這還真是多謝你了,可你也真是頂着九個腦袋來報訊的,這沒行冊禮,連口諭也沒有,就不算案板釘釘,你就不怕有變卦。”
“奴才的腦袋還想多留幾年,所以奴才也不會對什麼人都提前報訊的。”
流素掩嘴又笑:“知道你比鬼都精。”
之後各宮裡的奴才調遷完畢,各宮對新來的人都多少有些不滿,倒不是說這些新分配給她們的太監便都是不伶俐不會辦差的,只是使慣了的熟手或親信給調遣了,心裡總有一股子氣要出。
到底沒有不透風的牆,很快都知道此次調遣是因爲秦百川與笙菊的事引發的後果,雖然沒有具體言明,可有心的人一想便也明瞭,漸漸說話的也少了,都知道只要與那些不乾不淨的事扯上關係,那絕非等閒罪過可比,與其等將來有點什麼發生,不如現在由得敬事房把人給調走了,也好避個嫌。
這樣的調動從未有過,私底下不免大罵秦百川這禍害,笙菊倒也罷了,誰也不能找死人算帳。
如此一來,秦百川本來屹立數十年的牆頭草形象被破壞貽盡,各宮對他都敬謝不敏,有這樣的名聲在外,誰再想調他到自己身邊都是不可能了,連宮女們偶爾見着他的面都要掩面避開,可憐秦百川什麼也沒做,卻落得裡外不是人。
福祥說到此事,形容得眉飛色舞,連福貴人純貴人那些利辣言辭和神態都學得惟妙惟肖,明德堂裡便是好一陣鬨笑。
流素也笑了一會,她絲毫也不意外,本來要的便是這樣的結果,人人都當秦百川是鶴頂紅,風口頭上誰還敢去理他,何況他不過是個奴才。
但是一個在宮中混了幾十年、在兩任皇后手中皆順風順水的奴才,怎麼可能是小菜一碟。
笑完,福祥又遞上一張名單,道:“主子,這是坤寧宮近年來的人手調動,包括此次皇后崩逝,餘人如今的下落。”
仔細看了一遍,見善桐的名字後面寫着調往乾東五所司雜役,不慎落井溺斃。字跡清楚整齊,沒有錯字。
有這種結果也不算意外,就算流素事先知道她要死,也沒辦法干涉,不由得心中隱隱一抽。
雖然那個善桐連形貌都不太記得,可想到善桐難免想到程官女子,流素哪怕終日臉上堆笑,想到那個終日鬱郁、清雅美麗的女子,仍不免暗痛。
“你寫的名單?”
福祥笑着點頭。
“你識的字挺多,寫字也漂亮。”
福祥得了讚賞不禁有些歡喜。
“皇上今兒晚上翻了誰的牌子?”流素隨口一問,只是想知道自己用不用候着。
“回主子,沒有翻牌子。”
不翻牌子的時候也多,玄燁對這方面獨斷獨行,敬事房常常是擺設。
“也就是說有可能過來,你們都收斂點言行。”
“嗻。”
展柏華卻又進來附耳說了幾句,流素道:“明兒你設法讓她過來一趟。”
“只怕不容易。”
“李養恩不放人?”
“他限制景仁宮奴才們進出。”
“總有例外的時候,難道領月例銀子的時候李養恩也親自去?朵藍和寧鳳倫是不能離開端嬪的,尼楚賀出來的可能性大些……”
“李養恩有可能派他徒弟出來。”
流素沉思片刻:“你們都是本宮身邊的人,要是去景仁宮叫誰出來,恐怕都會引起他們注意……得想個法子讓景仁宮裡的人也出來。”
忽然眼前一亮:“把沛珊叫過來。”
“叫她做什麼?”展柏華莫名其妙,流素向來不大喜歡沛珊貼身伺候,雖然對她也溫言細語,該有的賞賜一樣不少,卻不許她近身。
冰瞳卻已經去叫了沛珊進來。
沛珊忽閃着靈動的大眼:“主子叫奴才來有何吩咐?”
流素笑吟吟道:“你與景仁宮的小宮女尼楚賀一直關係極好是麼?”
沛珊有些懵然:“不是啊,奴才和她沒什麼往來……”
“沛珊,你可是個聰明人,本宮覺得你和她素日來往甚密,好像還有點什麼遠親的。”
沛珊黑白分明的眼珠溜了幾個圈,福至心靈地點點頭:“是,奴才跟尼楚賀關係極好,只是近來李總管總是限制着她出景仁宮,奴才很想念她。”
流素笑:“真乖,去跟魏珠說你有好些體己話兒想跟尼楚賀說,讓她領月例銀子的時候順道來承乾宮一趟。”
沛珊猶豫道:“可是魏珠不會隨便去景仁宮啊……”
“總會有去的時候,應該快了。”玄燁定下她冊妃的封號,魏珠必然就要去各宮傳口諭,哪怕端嬪瘋了,也要例行公事的。魏珠那個人精兒,必定能找機會跟尼楚賀說幾句閒話的,李養恩也不敢怎麼樣。
“那奴才是不是即刻便去找魏珠?”
流素笑道:“正是,去小廚房讓抒寧做些皇上喜歡的點心送過去,說本宮思念皇上,讓他保重龍體。”說這話的時候她覺得牙根有些發酸。
“嗻!”沛珊很活潑地旋身跑出去了。
展柏華看着她的背影,學着流素往日的口吻嘆氣搖頭:“不是個安分的!”
冰鑑冰瞳及福祥都噗哧笑出來。
流素忍笑道:“又沒配給你,你嘆什麼氣!”
展柏華道:“只是有些替秦百川抱屈,他和笙菊沒什麼也定了個對食罪名,這裡明明有那啥的,卻沒人理會!”
流素笑道:“不平事遍地皆是,你打什麼抱不平?秦百川會那樣,自有他的罪過,他至少替笙菊私下託運物件出宮了,到最後定的也是這罪名。”
展柏華道:“說的也是,但笙菊也太想不開了,最多也就是給點懲罰而已……”
“不要再提笙菊了,不但在本宮面前,在外頭更不要提,明白麼?也包括你們,坤寧宮裡所有的人不管日後會怎樣,你們都不要在外頭說三道四,同情也好,活該也罷,輪不上你們管。”
展柏華怔在那裡,有些沒轉過彎。
冰鑑和冰瞳明白得多些,都應了聲,福祥稍一遲疑,也應了聲。
“福祥你聽懂了?”
“奴才不懂,奴才只知道主子吩咐的事必定要全力做到。”
流素看着福祥烏黑靈活的眼眸,心裡暗歎了一聲,就是太聰明瞭,展柏華比他要少點靈氣,但要多些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