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素這胎懷上後,總是神思懨懨,易入睡。但即便如此,玄燁也是陪伴她的時候多,極少去宣召其他嬪妃。
有時候來了見她睡着,便靜靜地在旁坐着看會書,再看會她熟睡的模樣,也便覺得心頭安寧。
有時候閒着便去逗一下胤祥,這孩子越發生得粉妝玉琢,一雙黑如點漆的眼,湛然有神,況且一歲多正是有趣的時候,格外討人喜歡。
玄燁有時候會將他抱在膝上,教他呀呀學語,他只會喚人,說些簡單的字眼,還不能說出完整的話來,但軟糯的童音,便令人心頭柔軟。玄燁還不時對着他說話,彷彿他能聽得懂一般。
容秀默默看着,有時會生出錯覺來,面前這個並非九五至尊,只是個尋常男子,一樣會守候着他所愛的女子,他疼愛的孩子。
流素想要的不過是這樣的生活,可這種時候終究是短暫的。
他每日裡太忙,能過來的時候也不過是夜間,除了早朝、批閱奏章,四海巡視,還得時常去監督皇子們的學業,連流素見着他的時間也只是一天裡的那小段時辰,何況其餘無寵的嬪妃。
深宮之中多怨婦,不是沒有道理的。
流素醒來時,便瞧着這樣的情形,玄燁抱着胤祥與他說笑,胤祥也不知懂不懂,只是一直笑;容秀瞧着他們發呆,還有冰鑑和一堆乳母嬤嬤在旁伺候着。
流素笑着搖頭,見沒人留意她醒了,便朝容秀招手。
容秀走近了道:“醒了?你這一覺可睡得久了,從下晚時分睡過了晚膳時分,想吃些什麼,我去小廚房瞧瞧。”
流素輕豎手指作了個噓的動作,微微一笑,拉着容秀進殿,道:“你發什麼呆?”
“我在看他們父慈子孝的模樣。”
“你若羨慕,該早嫁了。”
容秀有些心煩,道:“你是知道的,不要說我。”頓了一下又朝外面看去:“他很愛你,你選了他,並沒有錯。”
流素惘然道:“我沒有選他,是他選了我,或者說,是命運選了我們。”
“但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啊,哪怕是短暫,終究他給過你。”
流素也出神地看了一會,泛起一絲微笑,輕聲道:“他若只屬於我一個人,我也會很幸福,可惜不是。他那樣的人,只能屬於天下。”
她輕嘆了口氣:“去小廚房瞧瞧有什麼可吃的。”
容秀便扶着她,往小廚房走去。
纖娘正下廚做紅豆糕,備着夜宵,流素看了一下,吩咐送一碗杏仁核桃露過去,便出去看玄燁哄胤祥。
這會兒胤祥也到了該睡覺的時分,卻還玩興正濃,被乳母接過抱在懷裡,掙扎着不依。
流素哄了他幾聲不奏效,玉氏笑道:“娘娘放心,奴才抱去哄一會便入睡了。”
流素這會兒已七八個月身孕,甚是不便,也不能親自去抱,只能由得玉氏她們抱了過去。
玄燁伴着她進了寢殿,說笑了幾句,纖娘也將宵夜送了來。
流素吃了一碗杏仁核桃露,又看看一碟子點心,搖頭不想吃,讓冰鑑端下去。她本來不愛吃甜膩的東西,這回有孕之後更是如此,見點心裡好幾樣偏甜,實在是沒有食慾。
玄燁道:“展顏說你一直就沒有用膳,多少吃點。”
流素偎在他懷裡,慵慵懶懶地道:“沒有食慾,什麼也不想吃。”
冰鑑也勸了句:“知道主子最近不愛甜膩,纖娘這些點心裡放的糖都少。”
玄燁順手拈了塊紅豆糕,遞到她脣邊,道:“先嚐嘗再說,若是太甜便不吃。”
流素微笑一下,就着他的手輕咬了一口。其實纖娘做的這紅豆糕清甜不膩,加了些松子杏仁之類的堅果切片,味道還是不錯的。
但流素沒有食慾,吃了一口便不想再吃,又覺得玄燁親手喂她,不忍拂了他的意,一時頑心起,第二口便在他指上輕咬了一下。
他手一鬆,紅豆糕便落在地上,道:“你是在吃點心呢,還是在吃朕的手?”
流素格格一笑:“紅豆糕沒有皇上的手好吃。”
玄燁笑着在她頰邊輕捏一下:“你就是這樣,刁鑽頑劣,都快是兩個孩子的額娘了,依然不改這小性子。”
流素言笑晏晏地看着他,模樣兒依然是當年的嬌俏可人,玄燁心中一蕩,攬緊了她的腰,輕笑一聲抵着她的額頭。
兩人親熱的情狀落在冰鑑眼底,知道這宵夜是不會吃了,悄悄收拾了便退下去。
知道流素孕後渴睡,兩人便早早洗漱了上牀安睡。雖然只能這麼相擁而眠,但他總覺得她躺在自己臂彎,心中便會寧馨柔和,彷彿這種相依已成了生命中的一部分,這是後宮其餘嬪妃都無法給他的感覺。
流素又環着他的脖子說了一會話,呢噥軟語的聲音漸漸低下去,顯是昏昏欲睡。
玄燁也正有了幾分睡意,忽覺得懷中的人動了動,似乎睡得並不安逸。他放鬆了些,生怕摟得太緊令她不適。
但隨即便聽到流素壓抑的聲音:“皇上……好痛……”
他一驚而醒,迅速坐起喚了冰鑑掌燈,跟着察看流素的面色,見她臉色蒼白,額上冷汗,似乎極不舒服,立即宣了岑蘇海,並命穩婆在外待命。
“不是才七個多月麼,怎麼會腹痛?難道是要生了?”
岑蘇海搭了一會脈,道:“不對,娘娘脈搏細弱,倒更像是中毒症象。”
“中毒?怎麼可能?”玄燁驚出一身冷汗來,低頭看懷裡的流素,雙目緊閉,雖不言語,但顯然在強忍腹痛。
“娘娘今日吃了什麼?”
“一碗杏仁核桃露而已。”
玄燁道:“讓小廚房將所有吃剩的東西全端上來。”
小廚房裡各種食物食材堆了滿桌,但流素吃的只有那碗杏仁核桃露,碗都洗淨了,哪裡還去找痕跡。
岑蘇海將每樣都查驗了一遍,卻不覺得哪樣有異味,自然是沒有收穫,不禁皺起眉來,道:“牽條狗來,每樣都試吃一遍。”
流素這會兒在牀上自己伸指壓舌,將夜間吃的全吐了出來,仍是腹痛不止,虛弱得聲音也極低微,岑蘇海聽她吩咐冰鑑去倒些水來,不禁微覺驚訝。
跟着流素費力地撐起身子,喝了一碗水,再吐了一陣,然後又喝水。
衆人見着她的行爲都覺費解,玄燁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流素蹙眉道:“既是吃下去的東西有毒,那自然得先吐出來,喝水是爲了清洗胃中殘餘。”她微喘了口氣,又吐了一陣,感覺吐得差不多了,才擦了下口角,倚着牀欄調勻氣息。
岑蘇海道:“娘娘這法子倒是不錯,卻是從哪本醫書上看來的?”
流素不能跟他多說,隨口答道:“是郎大夫從前說過的。”這會兒她雖仍是體虛無力,腹痛未止,但嘔吐的感覺卻好了些,冰鑑與容秀忙碌着替她清理,羅碩也已將獒犬牽到。
幾條獒犬分別嚐了幾樣食物,嗚嗚搖尾,似乎都沒什麼事。
但又過了些時辰,其中一條獒犬開始煩躁不安,不停地打轉,跟着嗚嗚哀鳴,嘔吐,似乎正是中毒的症狀。
“這隻狗吃了紅豆糕!”
玄燁與流素對望一眼,她不過嚐了一口而已,便已如此難受,不知這狗吃下了整塊紅豆糕又會如何。
岑蘇海拿起一塊糕聞了半晌不覺有異,又插入銀針試了一下,並不變色,便要放入口中嘗一下,流素忙喝止他:“你這是做什麼?明知有毒還要吃。”
“臣只是想嘗一下有何異味,既然娘娘吃了一口尚且無事,臣也不會有大礙。”
流素道:“胡扯,拿來讓本宮瞧瞧。”
流素自己接過聞了一下,也不覺得有異樣,但她向來只對中藥格外敏感,倘若所下的毒份量輕微,又是無色無味之物,她也無法聞出,上次中毒便是如此。
她想了想,道:“去命纖娘將剩下的紅豆全拿來。”
轉眼便有一笸籮紅豆呈上,看着也沒有什麼異樣。
流素慢慢翻着,不時抓起幾顆聞一下。
玄燁也在籮內翻了幾下,拈出一粒紅豆來,詫然道:“這不是外頭樹上的相思豆麼?”
流素從前在承乾宮便種了棵相思樹,遷入啓祥宮後,將那棵樹也移植過來,樹上結滿相思豆時煞是好看。她送給玄燁那幾粒骨骰上,嵌的正是這種相思豆。
流素接過來瞧了一眼,心中已然明瞭,她中的是相思豆內的相思豆毒蛋白,這本是種劇毒,三微克便足以要人命。而玄燁手中那粒相思豆,並不是她院內所植的那種海紅豆,而是另一種也被稱爲相思豆的藤本植物所結的子,二者看起來長得甚像,但這種有毒的紅豆上面有一點黑色,外表也是鮮紅透亮,卻有劇毒。
岑蘇海見了也是臉色一變,道:“皇上,這不是外頭樹上的相思豆,這是另一種叫相思子的東西,看着相似而已,這物生吞無事,嚼碎了卻有劇毒,兩三粒便能要人命。”
玄燁經他這麼一說,臉色微變,仔細瞧了一下,果然是有不同,道:“宮中可沒有這樣的相思豆,這是從哪兒傳遞進來的?”
岑蘇海道:“這東西長得好看,許多人將它當成相思豆,做成飾物,倘若在內務府中以飾物進貢,那是不會被察覺的。況且這麼小一粒,毒性又強,隨便夾帶在哪裡都能混進宮來,要查它出處只怕不易。”
流素又在籮中翻了一下,卻沒再找到那種相思子,想來數量也是有限。下毒之人將它混在紅豆中,不識之人確實無法察覺。
岑蘇海又道:“好在量少,娘娘吃的也少,倘若多吃幾塊糕,只怕……”
正說着,方纔那條吃了紅豆糕的獒犬發出悲鳴聲來,全身抽搐,軟倒在地,眼見着是不行了。
流素見狀,不寒而慄,禁不住又覺得一陣噁心,乾嘔了一下,卻再也吐不出什麼來。
玄燁抱住了她,心中恚怒,道:“魏珠,着人去將此事查個清楚,即便這相思子怎樣帶入宮的難以查驗,難道這啓祥宮中的人還查不出?除了敏貴妃身邊日常伺候的幾人,其餘全都帶去慎刑司一一查問,尤其是進出過小廚房的,新近調動過的人手!”
魏珠應命出去,羅碩也跟着他去幫忙查驗,大半夜啓祥宮內雞飛狗跳,許多人被押去了慎刑司。
岑蘇海又替流素診了會脈,道:“娘娘這會兒應無大礙了,中毒不深,且處理得宜,多半不會再有事了。娘娘如今有身孕,所有藥物皆不能服用,況且這相思子的毒性無藥可醫,只能待它在體內排出。臣會一直在隨時殿外候命,娘娘若有不適,即刻吩咐人喚臣。”
流素點了點頭,無力地揮揮手示意他退下。她本就乏力,再吐了那麼久,體內失水,這會兒只覺得手足發麻,讓冰鑑又端了些淡鹽水來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