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明德堂,流素見玄燁襟前溼了一片,嗤笑道:“哭了好一陣吧,有沒有淹了紫禁城?”
“就你怪話多,酸溜溜的吃哪門子醋?”
“不用問也知道,皇上哄槐序的話更酸呢,不然哪能哄得她止了淚回去?”
玄燁臉上微一紅,挨着她坐下笑:“那朕現在就哄你。”
“臣妾可受不了那股子酸氣……”話到一半便被堵住了脣,她只能半推半就。他現在不敢呵她,隨便揩兩下油親幾口還是可以的。
“天黑了,皇上該起駕回乾清宮了。”
“你叫朕來的,現在又趕着走,哪有這樣的道理?”
“皇上總不能一直不宣召新人吧?她們入宮都快半年了。”
“明兒吧。”他往牀裡蹭了蹭,顯然沒有想走的打算。
流素沒來由地有些鼻酸,將臉埋在他懷裡輕聲道:“皇上就這麼喜歡臣妾麼,臣妾實在身無長項,性情又差,不及槐序和成嬪端莊守禮,不及柔貴妃柔情似水,更別說還有新入宮更年輕貌美的祺貴人她們……皇上貴爲九五至尊,宮中所有的女人都是您的,何必非把心思都花在臣妾身上?”
他嗯了一聲,然後笑:“還真想不出你有什麼好的,但是喜歡一個人非得有理由麼?”
流素不敢擡頭看他,心裡一片混亂,她當初是抱着非要得寵的目的去勾引他,可沒有想過要讓自己泥足深陷。她沒想到他的感情如此霸道還帶着獨佔欲,可她卻會不知不覺被他牽引着迷失方向。
他越是這樣,她越覺得無從回報起,她覺得自己已無力再去愛一個人,那場風花雪月般的夢支離破碎得她再也不敢付出。
最重要的是,眼前這個男人,她更愛不起。
他太讓人無從掌控了,即便在最纏綿旖旎的光景,她也摸不透他的心。
想到此處,她不禁有些恨他,爲什麼要讓她無端生出被愛的錯覺,他既然不懂如何去愛一個人,就該好好做他的皇帝,雨露均沾,喜新厭舊,不至於令她如此彷徨無助。
“皇上若是個普通富貴人家的王孫公子,會納幾個妾?”
她問得突兀,他怔了一下笑:“朕要是娶了你,一個妾都不敢納,還不怕你吃人?”
“正經點!”
“真的很正經。”他嗅着她發間的幽香,輕嘆道:“有了你,再看誰都索然無味。”
“騙人。”
“那你還要問。”
流素忽然苦笑,才發覺女人真的都愛聽情話,哪怕只是騙死人不償命,也比聽不到的好。那豈不是說明女人天生就愛被男人騙?
忽聽外頭敲門聲,冰鑑道:“主子,照岑御醫吩咐,阿膠燉紅棗已經好了。”
“這麼快。”
玄燁按住她,下牀去開門接過來,卻不讓冰鑑進來,道:“你出去吧。”
流素見他吹了又吹,又親嚐了一口,才放到自己脣邊,心中悸動,輕聲道:“臣妾自己吃。”
“朕想看你歡喜的樣子,平日裡送你什麼都不見你特別歡喜,難得看見你這樣。”
流素摸了摸臉,不知道自己流露了什麼表情讓他覺得特別歡喜,倒是覺得鼻尖發酸,眼中發澀,佯嗔道:“皇上是想看臣妾落淚的樣子纔對。”
夜間入睡的時候,流素畏寒地蜷在他懷裡,握着他自身後環抱過來的手,背心處能感覺到透過薄薄一層綾羅傳來他胸前肌膚的熨帖,令她溫暖而安心。甚至有種錯覺,覺得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漸漸與自己的心跳同步。
她忽然發現已經很習慣這樣的睡姿,以至於偶爾他不在的時候,竟然會有孤衾難眠的感覺。
習慣真是很可怕的東西。
二月初八太皇太后聖壽節,慈寧宮裡裡外外格外熱鬧,太妃太嬪們也都難得在這日聚在一處,流素早早到賀,卻見榮妃和柔貴妃等人比她到得更早,正在一處說笑。
見了她,笑聲都彷彿凍結了片刻,太皇太后卻面色如常,笑道:“過來坐。”
遞了壽禮道了賀,流素落座在僖嬪身邊,她笑道:“怎麼沒和皇貴妃、良貴人一同過來?”
“皇貴妃又有些噁心犯吐,不知怎麼的,都六個月了仍然是吐得厲害,估計片刻便到,良貴人去了儲秀宮,大約和惠妃姐姐同來。我去翊坤宮喚槐序同行,卻見她在訓斥奴婢,不便插手,只好先過來。“
“她向來寬和,少有訓斥人的時候,不知哪個奴才犯了什麼錯?”
“說是伺候恪靖公主的常嬤嬤,被發現手腳不乾淨。”
“那個嬤嬤挺伶俐精乖的,怎麼會做這等蠢事?”
“不知道,景霜從前偶爾會少些銀兩首飾的,她也不大介意,可如今竟偷到槐序那裡去了,自然罪無可赦。這一查,竟發現從前她入宮時額娘給的一件重要事物也給丟了。槐序雖然好脾氣,也生起氣來,說什麼都可以偷,唯獨那件不可以……啊,今兒大喜日子,不說這些掃興的話。”
僖嬪笑道:“人都還沒到齊,姐妹們也都正三三兩兩說閒話呢,有什麼打緊。宜妃姐姐丟了什麼重要事物?”
流素頗有深意地看着她笑道:“槐序沒說,似乎也不特別貴重,但對她意義非同尋常。她現在不止是訓斥常嬤嬤手腳要乾淨,還要查實從前她到底偷了些什麼,錢帛財物都是小事,怕只怕她會幹些更不堪的事。唉,槐序這回是真動了怒,恐怕不是隻處置這個嬤嬤就能完事的。”
“一個嬤嬤,能幹些什麼更不堪的事?”
“這個就不好說了,單隻說宮中的物件流落到民間,就是有損皇家體面的事……不說了,你看皇上和槐序來了。”
“他們怎麼會一起來?”
不止僖嬪,其餘人面色也微有變化,玄燁冷落了宜妃幾年,還是第一次在盛宴上與她並肩而來,而且是小心翼翼半扶着她,兩人有說有笑,壓根兒不見宜妃臉上有半絲怒容。倒是見她今日穿得十分鮮亮,海棠春睡流霞錦旗裝,銀紅鑲闊邊薄棉坎肩,發上的芙蓉石玫瑰很是打眼,她難得這樣一身喜慶色彩,更增嬌豔之色。
“不是說她在生氣麼?”
“皇上親自去接她,估計有氣也生完了。哦對了,槐序又有了,所以皇上格外小心些吧。”
僖嬪眼中微妙的變化沒逃脫流素的目光,她心下暗自冷笑,不動聲色。
“她倒是挺有福氣的……”
道賀呈禮完畢,玄燁安置好宜妃便向太皇太后報了喜訊,她臉上綻開笑意,頻頻點頭,說了些吉祥話,看着與尋常富貴人家慈和的老太太沒什麼區別。
太皇太后年歲漸長,鬢邊也添了些白髮,原先身體還不錯,現在時有宿疾發作,人倒是看着比從前要慈祥易親近了,初見時那種攝人威儀已漸漸消退。
跟着又囑咐太監宮女上菜時宜妃面前的要注意,生冷寒涼活血之物要禁忌等。
流素見僖嬪的笑容已有些勉強,輕聲道:“僖姐姐也不必難過,你還年輕,總會有的。”
僖嬪悵然道:“我都不知道有沒有這個福氣……這麼多年了。”
流素忽然心中一動,僖嬪從入宮就與孝昭皇后同住一宮,她會讓安嬪不孕,那對僖嬪……可真是不好說得很,十年不孕的宮嬪畢竟是極少數,何況僖嬪一直以來也算有寵。
不多時衆嬪妃們漸次到齊,皇子公主們也按年序分列入座,胤禩坐在乳母懷裡,胤祚和胤佑兩個小的坐不了多久便有些不安分,小身子扭來扭去,嬤嬤們一刻也不得安寧哄着他們。
純禧正式收養爲皇帝義女,賜封爲公主,儼然像個高貴的皇家公主般神色端凝,居於公主席首,榮憲在她下首,眼中微透倨傲之色,在諸公主中鶴立雞羣。
太子起初坐得還很端正肅穆,入席有了一陣之後也漸漸顯出些不耐煩來,他生性活潑好動,每每遇到這種場合都有些坐不住,但年歲日長,多少明白規矩,不敢亂動。
太皇太后心情很好,與衆嬪妃說笑個不停,不知不覺間便延長了筵宴時間。
太子左右看了看,低聲道:“我都坐累了,你們呢。”
胤祉撇嘴,表示一樣,胤禛卻紋風不動,偶爾動下箸,明明已經不想吃了,仍然維持着儀態。
太子低笑道:“你們看老四,一本正經的。”
胤禔笑:“他向來那樣。”
三人正取笑胤禛,太子順手拿起宮女剛遞上點心咬了一口,卻不防那是一碟子拔絲香芋,外頭看着沒一絲熱氣,裡頭燙得要命,他只顧着說笑,壓根兒沒注意,被燙得幾乎要跳起來,指着那宮女便罵。
流素和柔貴妃正離座向佟皇貴妃敬茶,聞聲過來詢問太子怎麼了,卻不防太子正端起一碗滾燙的茶朝那宮女潑過去。
小宮女驚惶失措地跪下,茶水不偏不倚便繼續往流素身上飛濺過去,柔貴妃見狀忙伸手一推。
流素站立不穩往旁邊一摔,幸而反應敏捷,手按着地面纔沒整個身體都重重摔下去。
玄燁本沒有注意這邊,聽到動靜回頭,臉色登時變了,匆匆搶上前扶起流素,回身便朝柔貴妃厲斥了聲:“柔真!你推她做什麼?”
柔貴妃一呆,她從未見過他這樣疾言厲色的模樣,竟一時答不上話來。
玄燁似乎也不想聽她解釋,又轉向流素柔聲道:“你沒事吧?”
流素身上被熱茶濺了幾滴,起身拿帕子擦拭着。“沒事,柔貴妃是好心,皇上不該這樣不分青紅皁白訓斥人。”
這時他才發現太子手裡拿着空茶碗正站在自己座上,神色間也有幾分驚惶,跪在地上那小宮女身上更被濺了不少熱茶,好在臉上沒有,初春身上衣衫又厚,倒也沒什麼事。
“到底怎麼回事?”
小宮女顫聲道:“是奴才……奴才行事不謹慎,沒提醒……提醒太子殿下,那拔絲香芋裡頭極燙……”
玄燁冷冷一掃,太子臉色煞白,小聲答:“都是這奴才的錯……”
“你怎麼不說你自己,多大的人了,不知道拔絲香芋裡頭是燙的嗎?這點小事都要遷怒他人,倘若是你坐在金鑾殿上,豈非天下臣民都要因你的過錯而受牽連?何況即使是奴才的錯,自有宮規處置,你身爲太子,爲衆阿哥之表率,卻當着滿殿長輩,行爲無狀,是太子所爲麼?”
流素輕聲道:“皇上息怒,太子年幼,慢慢說好了。”
“朕在他這年紀已經登基了,若跟他一樣,當着滿朝文武,稍不如意便由着性子亂來,豈不是讓人看輕?”
太子垂頭不語。
太皇太后使了個眼色,榮靜便扶着佟皇貴妃上前勸道:“皇上,也沒多大的事,訓斥幾句罷了,到底還是孩子。”
玄燁緩了口氣,又見柔貴妃仍絞着帕子站在那裡,眼裡淚光閃爍,輕咬下脣的模樣十分委屈,道:“朕一時不知究裡,口氣才重了些。”
柔貴妃見他仍是摟着流素的肩,心頭髮酸,低聲道:“是臣妾的錯。”
佟皇貴妃道:“敏妃沒事就好,快收拾了這裡回席吧。”
玄燁輕哼一聲:“胤礽,去欽安殿跪着自省。”
佟皇貴妃道:“今兒大喜的日子。”
流素也道:“皇上,就算要處罰也得過了今天,別擾了太皇太后的興。”又朝太子使眼色。
太子便委委屈屈地離席跪下:“兒臣知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