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裡燥熱,我睡得並不熟。
所以他一進來,我就感覺到了。
“還沒睡?”我輕聲問。
夜雨只是稍微愣了一下,隨即輕笑着坐到我的牀邊,“熱的睡不着?”
“如你所見。”我不必否認。
從那次我發現他用內功幫我鎮涼以後,我就有意無意的關注他在什麼地方。有他在我身邊,我總是很涼快的。
“那麼我們聊聊?”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不過此刻他一定挑着眉毛。
我索性坐起來,靠在墊子上,“有何不可?”
“你知道今晚誰在長生殿麼?”一句淡淡的問話。
“誰?”我不是故作姿態,而是確實不知道。
“帝后,陳氏,薛氏也在,剩下一大堆的女人好像也都在寧華宮外跪等。”他的話裡充滿了嘲諷的意味。
我頓了一下,“是皇后的意思?”
“不錯。”
“果然。她一步一步的在挖我的墳墓。”我卻並不吃驚。
“哦?”見我水波不興的,他心情大好。“那你打算怎麼辦?現在佈防倒是來得及,可是一旦動手,就得堅持一輩子。”
“我又何嘗不知!可是不動手,後面可能會變得被動。你也明白,我安穩到今日,不過是一切先打算,才能坐在安穩上,若是真的落後一步,被人牽着走,我不見得是她的對手。”
他有那麼一刻的沉默,而後竭盡全力用他一貫的語調問我,“你就沒想過不跟她鬥?離開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
我在這個問題上一直不停的打轉,並不想提。但是提起的人是他,我意外的沒有惱怒,只是淡掃一句,“你不是親眼見我上了回宮的馬車?”
他肯定又在挑眉,“你怎麼看出來的?”
我笑笑,“我原也以爲真是無禪,可後來越來越覺得像是你易容而成,剛纔嘛,也是爲套你的話,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可能因爲在我心目中,人來人往對於他來說只是煙塵,根本毋需他的慧眼來看,更談不上送行。”
他略一思量,“其實你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可是那天他原本就是要送你的。”
我一聽,不禁來了興致。
“可是我把他打暈了。”
我忍不住“啊”了一聲,想不到事情的真相竟是這樣,是可笑,還是吃驚?
“不要張那麼大的嘴!”他輕蔑的瞪我,“怎麼,還有你想不到的?”
“哼”我脫口而出,“爲什麼要這麼做?”
總不會是跟小孩子一樣慪氣吧?氣我終究選擇回宮,又想親自送我,卻拉不下臉來?
我自己都搖搖頭,夜雨可不是這種人!
“不知道。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倒在地上了。”
我好笑的看看他,“他可能一輩子都預料不到你會把他打暈。”
“但是他會記一輩子。”他篤定的說。
隨後,我們都輕笑起來,“管他呢!”
反正明天就要見到無禪了。
“明天一早你打算怎麼辦?除了棲霞宮那位,其他人都給你兒子跪了一夜。”他算是揶揄我。
“能怎麼辦?早晚要立冀兒爲太子,這個理由足矣。”我撇撇嘴。
“你倒是很有自信。”他的聲音中頓時沒有了感情,變得冷靜。
我就猜這裡面有問題,不想問靈脩,夜雨一定很樂意告訴我。
“怎麼了?對這個問題,我不是自信,而是迫切的要求。”我據實以告。
“你真的願意把自己的兒子推進火坑?你看他,還不明白麼?”他有些激動,我甚至感覺得到他的身體在顫動,帶着我的牀,連帶着我也輕輕的顫了起來。
我知道“他”指的是靈脩,我也考慮過,只是這是不可能改變的事情,“他的兄弟呢?如今又身在何方?”我冷笑着反問。
他突然握緊我的手腕,也同時拉近了我們的距離,我看到他的眼裡彷彿在噴火。
他生氣了?
可是他沒有說話,我看得出他壓抑了半天才恢復了平靜,只能從稍顯雜亂的呼吸聲中發現他剛剛有過強烈的感情掙扎。這變臉的功夫,也算是真高。
“怎麼了?”打鐵要趁熱。
“他的兄弟,是外臣,你無需知道。”他變得有些冷酷。
“那麼你知道嘍?無論如何,冀兒不當皇帝,就得跟他們一樣。”我斬釘截鐵的告訴他我的決心。
說實話,我對皇室的瞭解真是少得可憐。我在左府受到的所謂的“教育”,如今看來早就被嚴格控制了。我該知道什麼,不該知道什麼,可能是命中註定的吧!這不禁讓我自己嘲笑起自己來。
“但是這個太子之位,可是阻礙重重。”他只是鬆開了我的手腕,卻沒有坐的離我遠些。我們的距離,再加上所處的位置,顯得很曖昧。我下意識的往裡面縮了縮。
“比登天還難?”我自然也知道困難,可是再困難,也只是時間的問題,靈脩過了四十,怎麼能不立太子?只要不再有別的女人生下皇子,這應該不困難啊!
還是,另有隱情?
“本來今晚我們做了兩手準備的。”他忽然說到,那雙眯縫的眼睛中出現了一些光亮。
“關於立太子,衛無禪只是附帶理由,原本最重要的理由根本就輪不上他。”他頓了一頓,習慣性的挑眉看着我。
我只是聽着。
“你可知道,他還有個姐姐?”他的語氣明顯在引我上鉤。
所以呢?
我不得不上鉤。
“姐姐?”我雖然不怎麼驚訝,但這畢竟是我不知道的。
“先帝長女,單名‘洵’,下嫁故相沈徽之子沈路名,靈衍五年,沈相病故,沈家一夕之間分崩離析,沈路名因爲爲先父使用親王禮下葬,被指謀反,三日後斬首。所以這位封號‘帝寧’的靈洵大長公主,已經守寡多年了。”他說的平靜,彷彿是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一樣輕巧。
沈氏?帝寧大長公主?
我搖搖頭,以示無知。
“呵呵,開國六相,存活至今的,只有你左氏一門。先帝一朝,沈氏乃是首相,衛氏不過是六相中的末流而已。沈氏一倒,衛氏拔地而起,你也該大概知道他們在這其中出了多少力。”他一語帶過,我已明白靈脩與衛氏關係緊密的原因,借力打力之後,總要有所顯示。
“你是想告訴我,這位帝寧大長公主不僅沒有救自己的夫家,反而還在其中摻和?”我心裡已經開始虛了。
他點點頭,“誠然。先帝賜婚時早有打壓沈家的想法,只是通過這位靈洵大長公主,也就是當年的帝寧公主的努力,才由打壓變成了連根拔起。如今沈氏,只不過是大長公主的府邸而已。”
“怪不得要叫‘帝寧’呢!”我無話可說,因爲已經暗暗有了感覺,這個大長公主,必是個難得一見的利害角色,從夜雨的口氣中判斷,這個人連靈脩和夜雨都畏懼三分。
我一向覺得這兩個人深不可測,卻不料,高人背後更有高人。
可令我煩惱的是,“怎麼,這位大長公主會阻撓立太子的事?”
“原本她今天就該從沈家江寧的府邸趕回來的,就是路上走漏風聲出了一點岔子,纔不得已以天象不合爲藉口駁回立太子的建議。”他不屑一顧的表情讓我懷疑他到底在想什麼。
但是現在,懷疑,不是我的主要想法。
這個橫空出世的大長公主,是靈脩的嫡親姐姐,自然與他同氣連枝,只是在後宮之中,卻未必會屬意於我。
不,應該是,必定不會。她很可能是偏向衛氏的,所以是不可能容得下我的。
我看看夜雨,他正盯着我看,那雙美目中混濁的眼光掩飾了那後面攝人的力量。
“她不同意,又能怎樣?”我被他看的迸出這麼一句來。
“立太子的事情,最終還要靈脩首肯。昔日權勢滔天的大長公主,今日也是罪臣之妻,靈脩對她就算不是俯首帖耳,只怕也是百依百順。可是這其中,真心佔多少?愧疚又佔多少?”我儘可能平靜的分析,藉以掩蓋我心裡的不安。
他沉默的想了一會兒,“你難道要用這個與她抗衡?”
“算是,看靈脩是對她的愧疚多,還是對我的愧疚多。到最後,就算她再反對立我的兒子爲太子,只要除冀兒之外再無皇子,她也沒什麼辦法。”
誰知夜雨聽了之後,竟更加沉默了。
隨後,又不理會我,自己出門了。
我隱約覺得我的態度讓他很頭疼,但是究竟是爲什麼,只能等等看了。
他揹着靈脩透露給我如此大的一件事,還儘可能的減少我可能有的不安。這份心思,便超過了帝寧大長公主本身帶給我的恐懼。
他也許想不到,這晚他說的事情,沒有讓我心煩,反而讓我的心情好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