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眠。
重鸞一直守在牀邊,緊盯着九華的臉色看着。見她如此,段幹彰放心不下,索性陪着她一起守着九華。期間他給九華服了一顆藥丸,以遏制毒性發作,但是他們都明白,這根本解不了毒。
直到凌晨時分,重鸞剛剛有了些睏意,嘉蘭便匆匆而來。
“真是萬幸,公子竟然沒有離開莫涼城。”嘉蘭滿臉喜色。
聞言,重鸞只覺自己的心都提到了嗓門眼兒,“公子現在在哪裡?”
嘉蘭道:“大殿下身體不適,許是舊症復發,就在公子臨行前一天找到了公子,現在公子就在宮中,爲大殿下治病。”
重鸞重重舒了口氣,緊蹙的眉頭終於稍稍展開。
嘉蘭又道:“公子那邊不好脫身,姑娘再等一等,我這就進宮一趟,向公子取藥。既然清玉公子已經查出這是毒箭木之毒,公子就必然有解毒的解藥。”
“不。”重鸞一把攔住她,回身定定地看了九華兩眼,“我親自去。”
離朝皇宮,在過去的十八年裡,重鸞只是聽說過,卻未曾走進去過。而今,她第一次踏入這裡,不爲別的,而是爲了求醫取藥。
止息行蹤不定,這一點誰都知道,沒有人能猜得到今日他身在東宮,明日他又會在哪裡。所以重鸞只能匆匆趕來,希望能在他離開之前攔住他。
這世間,除了他最親信的幾人,便是華瑍與他接觸最深、最多,其他人,便只能把他當做一個神話,一個傳說一樣的存在。
天色尚未完全亮起,這個時候便也是人最疲憊之時。
待重鸞到了宮門外,前來接應的侍衛早已經等候在那裡,一看見重鸞揹着大大的藥箱走過來,連忙笑着迎上來,故意提高嗓門道:“喲,您可算來了,殿下和止息公子早就等得着急了,就缺你這一味奇藥了,速速隨我前來。”
大殿下身體不適、止息公子入宮治病之事,宮門守衛早已知曉,是以並不敢加以阻攔,只是奇怪地看了重鸞兩眼,乖乖放他們進去了。
“咳咳……”尚未走進八鳳殿,重鸞便聽到一陣沉沉的咳聲,一如那夜在止息樓,他突然咳起來一樣,似是止不住一般。
“殿下,人來了。”呂倉站在珠簾外,恭聲道。
“嗯。”簾後的人輕輕應了一聲,“你先下去。”
呂倉看了重鸞一眼,緩緩退下。
殿內有很重的藥味兒,一旁的青玉案上還放着一碗已經沒有熱氣的湯藥,一擡眼就看到一隻手從帳內伸出來,一名妙齡女子上前將他扶住,起身從珠簾後走出。
這是重鸞第一次這麼近地看華瑍,他着了一身明黃色長衫,一眼望去比她想象中的英朗高大,也沒想象中的那麼陰沉冷漠,從他的目光落在重鸞身上的那一刻,嘴角便帶着似有似無的笑意。
“重鸞見過大殿下。”她微微俯身,壓低自己的目光。
“嗯。”依舊是那種漫不經心的語氣,繼而微微揮手,“烏雅,你也下去把。”
“殿下……”烏雅瞥了重鸞一眼,對她沒由來的產生一絲敵意。
剛開口,便見華瑍沉沉一眼掃來,烏雅不敢不從,低着頭退了下去。而後重鸞便聽到華瑍輕輕的笑聲,不由擡頭看了他一眼,正好迎上他投來的目光。
四目相對,重鸞隱隱覺得這雙眼睛似是見過,只是未及她多想,華瑍便開口打斷她的思緒,“你來找止息?”
重鸞點頭道:“正是,敢問殿下,止息公子可是在此?”
華瑍在桌案邊坐下,瞥了一眼湯藥,眼神有些厭惡,扭過頭道:“他走了。”
重鸞一驚,豁然擡頭,直直看着華瑍,“走了?何時走的?殿下可知公子去往何處?”
華瑍神色始終波瀾不驚,似乎對止息的是走是留並不在意,端起手邊的杯盞不緊不慢地慢慢品着,重鸞一見,原本焦急不安的心突然沉了下去,定定看了華瑍半晌,沒有說話,只是神色越來越靜淡。
華瑍不由好奇地擡頭看了她一眼,看到她平靜無波的眸子,不禁問道:“怎麼?你不着急?”
重鸞輕呵一聲,淡淡道:“九公子是殿下的親弟弟,殿下都不着急,我爲何要着急?”
一句話讓華瑍已經送到嘴邊的杯盞頓然停下,而後收回,他擡眼仔細地看了重鸞兩眼,突然挑眉笑出聲來,“難怪九弟爲了你,願意以身涉險,就連自己的性命也願賠上。”
他說着站起身來,從裡屋取出一隻小巧精緻的盒子,“止息走了,但是他的藥留下來了,讓本王交給你。”
重鸞半懸着的心終於稍稍放鬆了些,輕輕吐了口氣,道:“不知殿下可知,公子爲何匆匆離去?”
華瑍微微搖頭,道:“他的事情,我從來不會多問,因爲我知道,他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有他的理由。止息……他不是亂來的人。”
重鸞不由輕輕一笑,“殿下也不是。”
華瑍眼底升起一絲贊意,將藥盒交給重鸞,開口道:“你對九弟,當真情深意重,爲了他不惜親自入宮,你要知道,若是讓別人知道了你的身份,你必死無疑,便是本王,也保不了你,畢竟,本王只是個被廢之人。”
聽着他那清涼的語氣,重鸞只覺心咯噔一跳,擡眼望去,卻見華瑍依舊是那副淡笑如風、什麼都不在乎的神色,淡淡睨了重鸞一眼,笑道:“你是不是也覺得,我這樣病怏怏的,就只能待在這裡等死?等我死了,這裡也該換主人了。”
說到這一句時,他依然將“本王”換成了“我”,重鸞隱約感覺到他身上一絲蒼涼的氣息,竟能體會到他此時的心境。
“呵!”她突然笑出聲,引來華瑍不解的眼神,只聽重鸞道:“殿下會嗎?殿下當真會任由自己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去,當真願意將這裡拱手讓人?”
她說着環顧四周,“重鸞當真不認爲,殿下是那樣的人。”
“是嗎?”華瑍有些新奇地看着她,在她眼底看到一絲晨曦微光,雖然很淡很弱,但是卻在一點一點變強。
重鸞微微垂首,將手中盒子抓得緊緊的,“其實殿下心中自有分寸。”
華瑍不由輕笑出聲,沒有答她,似是默認,就在重鸞欲要離開之時,他突
然出聲道:“重鸞姑娘。”
這是重鸞進了八鳳殿,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重鸞不由得一怔,定定看着他,只聽他繼續道:“本王看得出重鸞姑娘與九弟之間的情義,姑娘是個重情重義、性情中人,若是不嫌,可否像九弟一樣,叫我一聲大哥?”
重鸞沒料到他會這麼說,先是怔怔看了他兩眼,繼而淡淡一笑,點頭道:“大哥有令,重鸞不敢不從。”
不用多說多問,那滿是薄涼的眼角已經告訴重鸞,儘管這個男人身在高處,然卻高處不勝寒,而腳下又有有太多人想要把他拉下來,讓他狠狠摔在地上。
在深宮院牆之中,何來親情可言?
聞言,華瑍什麼也沒說,只淡淡一笑,衝殿外喊道:“呂倉。”
“殿下。”
“送這位姑娘出去,務必將她安全送到她要去的地方,若是她受到一丁點傷,你就不用回來了。”
呂倉心下一驚,連忙垂首道:“屬下遵命。”說着看了重鸞一眼,“姑娘請。”
重鸞向華瑍點頭致意,而後隨呂倉大步離去。
身後,華瑍看着她的背影,沒由來地挑起嘴角,笑意是難得的柔和。
她剛剛,叫了他大哥。
她不知道,這一聲“大哥”,他等了多久。
待她出了宮門,天色已經漸漸亮起,重鸞一直懸在半空中的心終於着地,回頭看了一眼高聳的宮殿及宮門,不禁感覺到一陣淒涼。這一處繁華似錦,卻又陰暗如地獄,裡面住着的,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魔。
她突然有些同情、甚至是擔憂起華瑍,對於這個男人,她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
他的身上全然沒有一絲陰沉黯淡,儘管他故作頹廢和慵懶,然而他眼底的凌厲寒光,重鸞看得清清楚楚。
重鸞忍不住想起當年她被止息救下,送進莫涼城的那一天所聽到的傳聞:太子殿下身爲一朝儲君去,卻不思進取、不務正業,私下結黨營私、濫用職權,併爲一己之私謀害忠良,終至龍顏大怒,一紙詔書廢去太子之位,姑且念其尚且年輕,有悔過之心,暫留居東宮,擇日再遷。
結黨營私、濫用職權、謀害忠良……
可是重鸞卻絲毫看不出他會是做出這種事情的人。
這樣的事未免太過蹊蹺,至少萬明帝肯定發現其中有詐,否則,即便他再怎麼喜歡這個兒子,也斷不會容一個廢太子久居東宮,他只是,未能找出華瑍是清白之身的證據罷了。
這樣的念頭閃進重鸞腦海中,就連她自己都嚇得一跳,暗暗嘲笑自己多管閒事。
她連自己的家仇父仇都未得報,又如何去管別人的事?
瞥了一眼身邊這個名叫呂倉的侍衛,報以客氣一笑,“大人請回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就好。”
哪知呂倉斷然搖頭,道:“殿下吩咐屬下一定要親自將姑娘護送至姑娘要去的地方,屬下絕不敢半途而回,姑娘就別爲難屬下了。”
聽他這麼一說,重鸞便不再計較,任由他跟着向前走去。
眼下,救回九華的命纔是最重要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