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九卿醒得極其突兀,彷彿短短瞬間,魏嬤嬤前一刻還看着她躺在牀上紋絲不動,下一刻她竟然就坐起來了!
是的,坐起來了。
就像一個人偶,以常人難以辦到的力氣和姿勢,直挺挺地坐了起來,直視前方的屏風,眸中毫無光彩。
魏嬤嬤被嚇了一跳,還以自己遇到了詐屍,她小心翼翼地上前探看,手指顫得彷彿提了兩桶水,呼吸急促又緊張,“太、太后?”
馮九卿好半天才給她反應,那眼珠子就像定住似的,緩慢又遲鈍地移動,慢慢凝住在魏嬤嬤身上,好像不會說話了似的,慢慢地張開嘴,卻發出一聲讓兩個人都同時僵住的尖銳細厲的怪聲。
魏嬤嬤莫名打了個激靈,猛然反應過來,“太、太后醒了,快傳太醫……傳太醫!”
那出自自己口中的聲音實在太過刺耳,以至於馮九卿的神識似乎都爲之清醒了幾分,魏嬤嬤小心翼翼地將她按回了牀上,一躺下,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全身上下的痠麻疼痛,痛得她倒吸口涼氣,便又昏了過去。
此刻魏嬤嬤又驚又喜,深怕她又一睡不醒,一邊招呼人起牀,一邊又連忙跑到行政殿去通知皇帝和攝政王。
“太后醒了,做起來了,可這會又昏過去了!”她的聲音都變得有些哽咽,竟是喜極而泣。
齊璞瑜不假思索,待理智反應過來後,身體已經離開了行政殿,大步疾走,旋即又變成了小跑,最終變成了急奔。
她醒了,就不該再昏睡。
而行政殿內,百官面面相覷,騷動不止,卻誰都沒有動彈,因爲齊尚還在。
齊尚竟然還沒走!
他靜靜地站在原地,似乎呆愣了好一會兒,眼波劇烈地變化,最後卻轉身,緩緩又回到了龍椅上,微微一笑,將齊璞瑜方纔沒有說的話,慢慢說完。
“另賜步侯爺良宅十八第,田地百畝。時間已至,諸位何必在此耽擱?雲霞宮已備好慶功宴,隨朕一同挪步吧。”
說着,他對步珏輕笑,“攝政王因有急事,步侯爺不必放在心上,走吧。”
步珏不知就裡,只看到周圍的人都是一副既驚訝又欣慰的模樣,自覺榮寵,想這半年多的辛苦不算白費,興之所至,倒也沒有將齊尚的異樣放在心上。
齊尚已經盡力使自己的語氣平靜,但不知爲何,他的手卻按捺不住顫抖。
小周公公上前,他和皇帝差不多大,也不過這個年紀,還不如皇帝高,恰好扶着齊尚,在衆人都看不到的地方,輕聲勸道:“皇上,若是想去慈榮殿,便去吧。”
“不行,”齊尚眼底發紅,咬了咬牙,“朕是皇上,步珏爲東華立了大功,朕理應爲他慶功,這是朕的……責任。”
心懷天下,體恤萬民,富國強民,開疆拓土,這纔是他的頭等重任,旁的,都要退後。
小周公公似懂非懂,他看了眼齊尚,只覺得自己伺候的這個皇帝越發看不懂了。
先前明明日日都要往慈榮殿跑,怎麼這會太后真的醒了,他卻不去了呢?也許再過幾年,他就懂了也未可知。
齊尚帶着羣臣到了輕功宴,齊璞瑜也已經到了慈榮殿。
慈榮殿內侍都在殿外張望,院判帶着太醫院的幾個治內傷有成的太醫一齊入內,魏嬤嬤帶着宮人小心謹慎地在旁伺候,深怕自己有哪裡遺漏錯過。
齊璞瑜不由分說地走了進去,卻是刻意壓制了腳步聲,似乎連呼吸也有意無意地放輕了,目光灼灼地看向馮九卿。
馮九卿還是閉着眼,可眉心卻皺起了小小的疙瘩,就像在爲噩夢所擾,緊抿的脣角總給人一種不愉快的錯覺,好像下一刻就要坐起來罵人。
她不是喜歡罵人的人,可若是她現在能坐起來,齊璞瑜覺得自己可以任由他罵。
罵他自以爲是,罵他眼高於頂,罵他將她置於陷阱卻無能救她出來,罵他什麼都行,就是不要這麼冰冷地躺在牀上。
魏嬤嬤見他發怔,忙上前福了福身,道:“王爺,太醫正在爲太后診治,您且寬心,太后方纔已經有了動靜,此後必得好的。”
齊璞瑜那顆流淌着滾燙血液的心臟在怦怦跳動,魏嬤嬤的話入了耳,卻沒有入心,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話也不說一句。
魏嬤嬤嘆口氣,沒有在說話。
好半晌,太醫們才走了出來,魏嬤嬤忙上前替馮九卿蓋上薄被,伸手在馮九卿的額頭上撫了撫,有些發燙,許是方纔突然坐起來,着了涼。
齊璞瑜迫不急待地走到了太醫身邊,“太后如何?”
幾人面面相覷,神色古怪,最終還是院判出聲,道:“王爺寬心,想來老師的治療是沒有錯的,太后已經有了反應,只是這第一次甦醒,咱們來時她已經睡下了,這……”
“可看出身體有何不適?”齊璞瑜迅速變了話題。
“太后脈象如常,身體並無不適,”院判道,“當務之急,應是重新配藥疏通血脈,太后在牀上躺得太久了,該譴宮女替太后揉按手腳,若是……”
他頓了頓,續道:“若是王爺相信微臣,微臣請求,再爲太后做最後一次鍼灸,或許可令太后加速甦醒。”
齊璞瑜沉聲,目光如電,認真地看着他,“可有把握?”
院判道:“若是老師未曾經手,臣無把握,但現在,臣有八成把握。”
“並無十成?”齊璞瑜皺眉?
院判冷汗,“這……王爺,當初老師下手,可最多隻有一層把握。”這還是說好聽的,若是按當初的預想,這可是把“死馬當活馬醫”,幾無把握了。
齊璞瑜擰緊眉頭,未覺自己擔憂太過,反而還有些嫌棄院判學術不精。
那時候,馮九卿是已經無路可走了,固如此試,可如今馮九卿已經醒來過一次,若是這針紮下去,不僅沒扎醒人,反而將人扎得更難過了怎麼辦?
魏嬤嬤走了出來,她在屏風後聽了許久,這會終於忍不住了,“王爺,不如讓院判大人明日試上一試吧,院判大人師從郭老,若是連他都無法,別人又能如何呢?”
這,也是實話。
齊璞瑜伸手捏了下眉心,無奈道:“既然如此,那你就下去準備,午時過後,再來。”他默了一下,又道:“另選兩人就在慈榮殿外伺候。”
院判這才鬆口氣,留了兩個太醫以備不時之需,自己先回了太醫院。
雲霞宮鼓樂齊鳴,齊璞瑜卻心無旁騖,靜靜凝視着馮九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