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嫺出來解了圍:“蓮舟,好好講話。如今你能好好讀書,娘就很高興了,先好好地去讀大學。想做什麼事情,等上大學的時候,好好考慮考慮。”接着便看照石:“你們兩個這兩年也不知是怎麼了,從前蓮舟像個小尾巴似的,天天跟着二叔,攆都攆不走。現在吧,一個黑着臉沒說兩句就要動手,另一個吧要麼和避貓鼠似的躲着,要麼說兩句就要着急拱火。”蘭心卻安慰靜嫺:“沒事兒,半大的孩子,都有點自己的小主意,不肯好好聽話也是難免的。我也常勸照石,想想我們這麼大的時候,不是一樣的麼。我打小兒被我爹跟個寶貝似的捧在手裡,到了中學那會兒也是氣的他天天在家跳腳,還問我娘是不是他上輩子造了什麼孽,生出我這樣天生反骨的丫頭。”孫太太在一旁笑着說:“哎喲,那我真是想象不出來,二奶奶小時候能怎樣的淘氣啊。”照泉卻說:“這有什麼想象不出來的,你大奶奶小時候還爬到樹上去過呢。”
照泉一句話說出來,大家都笑了。靜嫺也陷入回憶,她坐在好大的一棵石榴樹上哭,不知怎麼上去了就下不來了。那會兒的沈照鬆大概也只有十幾歲,他穿着湖綢的長衫,站在樹下叫她:“嫺妹,你別哭,別哭,你閉上眼睛跳下來,我接着你。”靜嫺閉了眼,從樹上跳下來,照鬆摔倒了,她摔在照鬆身上。
照泉見靜嫺突然愣愣的,才明白她大概是想起來小時候的事情。忙夾了一碟子菜給靜嫺:“今天八寶鴨燒的不錯,你嚐嚐。”靜嫺醒過神來,才道:“哦,是。姑爺好好嚐嚐,是蘭心說姑爺從部隊回來,恐怕想要吃點家裡特色的菜打打牙祭,特意讓廚房加的。”
這一頓其樂融融的團圓飯後不久,上海的局勢便緊張起來。正海捕捉到一條板X垣徵四郎回日本面見天皇的消息,立即緊張起來,他指着報紙跟照石說:“這個戰爭狂人就要得到重用,他回去必然是商量下一部作戰計劃,看樣子我們必須枕戈待旦了。”
緊接着,正海那裡有了向七十八師提供作戰情報的命令,急急忙忙地找照石說:“您估計在家裡呆不了多久了,我們在上海的情報組織工作重點已經全轉向對日軍事。”說完他還嘆息一聲“本來您在家裡,我這邊傳遞情報得多容易啊,發報機都用不上。”照石拍他一巴掌:“說話注意點,我在家你也不能把情報交給我,按程序該給誰給誰。”正海一磕腳後跟行了個軍禮:“是,長官!”照石揚起巴掌:“嘶,越說你小子越來了,小心給人看見!”正海縮着脖子笑笑,“好久沒挨您的罵,癢癢了!”照石突然想起一事,用手指着正海說:“我警告你,發報機不許藏家裡啊。”正海連忙擺手:“不會不會。”
兩人正說着,客廳裡的電話響了,命令照石四小時後回部隊集合。他想起此前正海提供的信息,此去恐怕不會輕鬆,便叫了蘭心和蓮舟到靜嫺的房間。照石跟靜嫺說:“嫂娘,我馬上要回部隊去,上海最近局勢緊張,您肯定從報紙上看到了。咱們在法租界,日本人不會輕易來騷擾。爲了安全起見,最近輕易不要出門。讓正海把孫太太他們也接來,人多大家互相有個照應。萬一有什麼危險,就躲到地下室去。”他低頭想了想,說:“還有個大事,正海和浣竹的婚事可能得拖一拖,重選個日子吧。我還留了一把槍給正海,他會用。”蓮舟在一旁着急:“二叔,我也要學,我能保護家裡。”照石道:“來不及了,先讓正海教教你,如果我中間能抽空回來,給你也找一把槍。”靜嫺在一旁跟着着急:“蓮舟,你這麼小,哪能用這個。”照石卻擺擺手:“若是真有危險,顧不了這許多了,好歹他是個男孩子,這時候也該爲家裡儘儘心。”接着他看向蘭心:“一大家子人都交給你了,趁現在還平穩,安排人多買點米,餅乾,留些水,多買蠟燭,可能會停電。”
靜嫺擺擺手:“行了知道了,你去吧。家裡有我。”照石自然知道,無論發生什麼事,嫂娘都會竭盡全力地扛着這個家。於是向靜嫺點了點頭:“嫂娘,那我走了,您多保重。”靜嫺道:“蘭心,送送吧。”
出了門,蘭心就緊緊拉着照石的手,直走到門廳裡,給照石披上軍大衣,戴上帽子。她的手冰涼,微微地顫抖,眼睛裡續着淚,但她努力地睜大眼睛,不讓淚水流出來。在照石伸手拉門的一刻,她終於忍不住緊緊地抱住照石。照石翻過身來,也把蘭心摟在懷裡:“我很快會回來的。你多保重!”照石吻了吻蘭心的額頭,消失在門前的燈影裡。
之前每次上戰場,照石几乎都是在迷迷糊糊的睡夢中,聽了集合哨抓起槍來集合出發,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道別,沒想過如果不能回來會怎樣。今天他是從那個溫暖的家裡走出去,從那個熟悉的沈公館裡走出去,他告訴自己:“我得活着回來。”
照石出門時看了看錶,離集合的時間還有一會兒,他靠着車門抽了一支菸。用腳踩滅了丟在地上的菸蒂,才鑽進車裡去了軍部。
出乎意料的是,軍部的會議並不是如何禦敵,而是如何撤退。一屋子團級以上軍官,個個皺着眉頭苦着臉,蔡將軍說:“我問過上海市長,他本來跟我說政府不會讓步,誰知道現在日本人逼的緊,政府也吃不消了。今天何部長親自來跟我談,也說不出什麼別的來,就一句話,小不忍則亂大謀。”一五六旅的何團長把半支菸扔進菸灰缸:“他媽的這是什麼政府,敵人都欺負到你家門口來了,不但不給軍隊撐腰,還要勸你束手繳槍!”照石一皺眉:“老何,閉上你的臭嘴。”沒想到師長悶了半天也說了一句:“算了,都別當軍人了,回家種地去,半輩子的老臉都丟盡了。”
照石看得出來,蔡軍長也想這麼說,他忍了半天丟下一句:“大丈夫能屈能伸,遵照政府命令吧。”大家聽了這個信兒,都紛紛收拾眼前的文件,準備散會,心裡也思索着今後的打算。何團長湊到照石耳邊:“今晚收拾行李,明天北上去東北投靠馬占山,老子得把軍人的尊嚴給找回來。你去不去?”照石猶豫了一下,何團長在一旁說:“算了算了,你在上海家大業大,當我沒說。”兩人正嘀咕,蔡軍長卻帶着師長一起返回來:“何團長,帶着你的人,先在閘北原地警戒,憲兵隊完全接防以後再回來,免得讓日本人在這時候鑽了空子。沈主任,你帶兩個參謀跟何團長一起,便於跟憲兵隊交涉,別讓老何脾氣一上來就沖人家開槍。”軍長出去了,照石碰了碰何團長:“明天走不了了吧。要這麼容易上東北,我看軍長他自己早去了。”
照石和老何帶着人賴在駐地不走,憲兵隊的人也不好使勁催。畢竟不是什麼好事,把老何這樣的人催急真不一定幹出什麼事來,因此不但好言好語,還在附近租了個倉庫住下,也沒好意思去跟照石他們搶營房。這樣拖了幾天,實在拖不下去了,照石只好勸老何打點行李準備撤退。
照石想着如果明天真撤退了,老何沒準真跑東北抗日去了。就吩咐炊事班炒兩個菜,自己開了車出門去買酒。回來時路過閘北的火車站附近,路上突然擁擠起來,都是拖家帶口揹着行行李的老百姓。照石猛按了幾下喇叭也沒有用,街上的人倒越來越多。他無奈把車停到路邊,想向路邊的人打聽,正看着一個老頭拉着自己孫女往前跑,小姑娘手裡還啃着半個包子,一不留神摔了一跤,包子也掉了。照石上前去扶起小姑娘,又在軍裝裡摸出半塊壓縮餅乾拿給她,老人在一旁千恩萬謝:“謝謝長官,謝謝長官,您是十九路軍的吧”照石點頭,老人家連聲道:“愛民如子,愛民如子呀。”照石拉住老人問:“老人家,出什麼事了,你們這是要往哪裡去啊?”老頭說:“日本人,日本人要開火啦!”照石心裡一驚,猛地拉着老人問:“您是怎麼知道的?”老頭說:”我們家跟日本兵的大營就隔着一條鐵路,他們每天早上吹集合號,晚上吃了飯以後就放日本音樂。今天早上吹過一遍集合號了,晚上吃了飯沒放音樂,又吹集合號,這不是要打起來了嗎?我們得去鄉下親戚家裡避一避。”說完又拉着照石的手:“你不是廣東人啊?”照石說:“我就是上海人,我是沈家的,那個開綢緞莊的沈家。”小姑娘倒在一旁拍手:“阿公說囡囡長大了,就買沈氏的花布給囡囡做新衣裳。”照石看了看洶涌的人羣,從兜裡掏出五塊錢給小姑娘:“拿着,讓阿公買包子給你吃。”說完也不上車,向駐地方向飛奔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