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裡,蓮舟和孝鵬倒成了好朋友,孝鵬常來找他看英文,他也和孝鵬講講家裡人的事情或是在北平的見聞。孝鵬在鄉下長大,他嘴裡的春種秋收,水稻田和西瓜地都讓蓮舟很有興趣,還很惋惜地說:“可惜我的好朋友阿南不在上海了,不然咱們三個在一起肯定很有意思。”孝鵬問他:“阿南去哪兒了?”蓮舟湊到他耳邊:“我悄悄告訴你,你可別告訴別人。他是個共產黨,離開上海肯定是到蘇區去了。孝鵬瞪了眼睛:”舅母不讓在家說這個,你還說!”蓮舟擺擺手:”不讓我娘聽見不就得了,你不說給他聽,她怎麼會知道。”孝鵬反問:“你怎麼確定我不會說?”蓮舟愣住了“咱們是兄弟,你不應該出賣我。”孝鵬說:“是不應該,但不代表一定不會啊。”蓮舟生了氣,眼睛血紅地等着孝鵬,像是要吃了他:“你什麼意思?要去我娘那兒告密嗎?那你以後可別來我家了。”孝鵬笑着說:“若是你娘問我,讓我騙她嗎?”蓮舟握着拳頭說:“我娘問你你也不能說。”孝鵬反問:“要是你娘也說,要是我不說就再不讓我來你家了。那我是該聽你孃的還是聽你的?”蓮舟聽他話裡有話:“你,你,你說明白點。”孝鵬笑嘻嘻地坐下:“如果你和舅母同時威脅我,我覺得聽舅母的更安全一些,對吧?畢竟在這個地方她權力比你大多了。”蓮舟問:“那依你的意思呢?”孝鵬歪了歪頭“如果這是個不該別人知道的秘密,你就不應該告訴我,不管我看起來多麼無害。因爲你永遠不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蓮舟不得不承認孝鵬說的是對的,同時他心裡也疑惑起來,孝鵬爲什麼突然跟他說起這些。孝鵬卻主動解釋,”我上週不小心跟一個無關緊要的人透露了公司機密,祝董事長大發雷霆把我好一通罵,還扣了一個月薪水。我長了教訓啦,也得讓你也長長教訓啊,免得你下次又挨你娘罵。”
蓮舟心裡惦記着慧秋的事情,在上海呆不踏實,過了正月十五就急急忙忙地要回北平去。家裡都只當他着急見女朋友,倒也沒阻攔。臨行前一天,他又收到一封信,“Linda老師經搶救已甦醒,現已轉至老家南京中央醫院,已無生命危險,尚不能出院,勿念。老師素喜安靜,切勿向他人透露病情以免探視,兄善自珍重,老師若能及時病癒立即書信稟於吾兄臺前。”蓮舟捏着信,不知該高興還是悲傷。看樣子,慧秋已經轉到了南京的監獄,而且應該有了審判結果,並不是死刑。但什麼時候出獄,看起來還是未知數。另外的好消息是,他並沒有和組織斷了聯繫。雖然他一回家就接到了慧秋的消息,他仍然不確定這個消息是組織冒着風險通知他一次,還是以後會有人再跟他聯繫。他還嘗試去找阿南和小夥計,結果兩人都消失了,聽阿南母親的意思,兩人應該是去了蘇區。如今又有一封一模一樣的信,看來聯絡員是會固定跟他聯絡的,只是不便於告訴他身份。蓮舟隱隱覺得,這個人離他很近,甚至知道他明天就要回北平。
蓮舟在火車站門前看到冷先生來接他,大吃一驚,難道冷先生是送信的人?不然怎麼知道他提前回北平了?又或者,是冷先生告密,讓慧秋被抓了?冷先生是知道他用了兩個身份的。正蹙眉間,冷先生卻大喊:“蓮舟,我在這兒呢。”這下,他想裝不認識都不行了。只好一邊走一邊想對策,剛擠出出站口,冷先生就迎上來在他耳邊說:“別回家,危險。”蓮舟震驚地看了一眼冷先生,他真是來送信的?!
冷先生帶他到車站旁的一個小飯鋪坐下:“你剛走沒幾天,你媳婦就出門一整天沒回來。第二天來了一幫警察把你們家給抄了,我不敢隨便打聽,躲在一旁聽他們說話,看他們搜走了很多報刊文件,說是共X黨的宣傳材料。後來又盤問我和其他的鄰居,問我們這屋裡住的什麼人。我沒敢說你是沈家的小少爺,就和他們一起,說是姓王的小兩口,一個在醫院當護士,一個在洋行工作。鄰居們都是好人,都沒說出是哪個洋行和哪個醫院,都說不清楚。”聽了這話,蓮舟就知道冷先生也並不是送信的人。他問冷先生:“您怎麼知道我今天回北平的?”冷先生搓了搓凍僵的手,又哈了兩口熱氣“我不知道啊,我想着過了十五就該回來了,我就想着每天都來等着,上海來的火車就那麼一趟,總能等着。自從你媳婦不見了,衚衕裡每天都有人鬼鬼祟祟地走來走去,我想他們大概是等着你回去呢。你說說這有多危險,我說什麼也得找着你,可不能讓你去送死。”
蓮舟並不知道冷先生是誰,感激的差點流下淚來,他捂着冷先生凍僵的手:“我謝謝您,謝謝您了。我不會再回那邊去。”冷先生倒關切地問:“那你有地兒住嗎?”蓮舟笑了笑:“您知道我是北大的學生啊,我回學校去就得。”冷先生的目光黯然了一下:“哦,我忘了。還想着,要是接到你,我就搬個地兒,你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地方就跟我擠一擠。我原來想着就搬走的,又怕沒接到你,你回去了,我遠遠的看見也能趕緊給你個消息。”
蓮舟雖已知道了北平的危險,並不會再回報房衚衕去,然而冷先生的這番舉動仍然讓他覺得彷彿是救命之恩,無以爲報。他忽然想起剛剛冷先生眼裡的那一絲失望,筱老闆死後,他大概是太孤單了,又沒有家可以回,便說:“冷先生,不然你還是搬出報房衚衕,換個地兒,我沒事兒還能去看看您,陪您說說話兒。”冷先生連忙點頭:“行,行,房子我都看好了,在你們北大背後的小取燈衚衕,還是三間北房。”蓮舟一愣,三間北房的租金可是南倒座兒的一倍還多,況且又不臨街,他如何開診所呢。但畢竟是冷先生自己租房子,他倒也不好多說什麼。
冷先生倒說:“你會學校歇歇,回頭得空兒了上小取燈衚衕找我吧。你家讓人抄了,別的我也攔不住,就是那支玉簫,你說是家裡祖傳的,我幫你拿出來了,現在我那兒擱着呢,回頭你去取。”
蓮舟回了學校,忽然覺得他若是就這樣住回宿舍,倒要讓同學們起疑心,呆了兩天後倒真去了冷先生那兒。住了幾回纔想起來問“您跟鄰居們說我是什麼人哪?”冷先生笑:“你是我兒子啊!”蓮舟遲疑了一下,他們兩人這樣的年紀樣貌,恐怕也只能說是父子了,便沒有拒絕。倒是和沈先生說:“你仍舊說我在洋行工作就是了。咱們一起去做兩套衣裳,看起來也像是住在北房裡的啊。”沈先生有些訥訥,“唉,你瞧我,穿這麼寒酸看起來真不想是能住在北房的人。”蓮舟後悔剛纔說的話,馬上說:“別別,您千萬別這麼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回頭給鄰居們看見要說我這做兒子的不孝順,自己吃好喝好的,不管老爹。”
蓮舟離開上海之前,正海的線人就報了信兒,說蓮舟院兒裡的一個女的是共產黨,讓人抓了,但沈照鬆還在。正海原要找照石商量這個事,就趕上靜嫺發火,不許在家裡說這些,便止住了。待蓮舟回了北平,聽說蓮舟和沈照鬆一起搬了家,他倒踏實了。看起來,蓮舟就是在學校裡聽了些民主自由的鬼話,倒跟共產黨沒什麼瓜葛。
五月裡,浣竹生下一個女兒,正海給取了名字叫“沈意芳”,正海正經和靜嫺說,他跟孫襄理和孫太太商量了,若是女兒就姓沈,若是兒子就姓孫。孫太太雖然遺憾沒能第一胎就得個孫子但看見小孩子在搖籃裡睡的香甜,也還是眉開眼笑:“哎喲,我們囡囡就是像娘,乖的來。不像你爹,小時候睡覺也是伸胳膊伸腿,像是要打架一樣。”靜嫺在一旁說:“像爹爹也好的,又懂事嘛書又讀的好。”
滿月後,正海帶着孫襄理、孫太太以及靜嫺和浣竹,抱着孩子一起拍了全家福,給南京的照石和北平的蓮舟和自己三個姐姐都寄了照片。蓮舟捧着照片一個勁兒地親,還拿給冷先生說:“你看,我的侄女,長的多好看”冷先生問:“不是你姐姐的孩子嗎?應該是你外甥。”蓮舟道:“你不知道,我這個姐夫是我孃的義子,在我家長大的,我從小就叫他哥哥,家裡人也是當作大少爺的。她是我侄女,我就是二叔啦。”冷先生有些不解:“二叔和舅舅有什麼差別?”蓮舟不好意思起來,“嘻嘻,也沒什麼。我打小兒是二叔教養,跟二叔親,就覺得叫二叔跟叫爹似的,聽着高興。”冷先生心裡不是滋味,又無法說,只好和蓮舟說:“今兒你高興,我去買點好吃的,咱們爺兒倆喝一杯。你也去買個相框把相片裝起來擺着,回頭天天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