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沮喪,她的怒火絲毫沒能動搖照石。唯有嘆息:“我們沈家也不知道造了什麼孽,一個個在這種事情上都是膽大妄爲。”照石上課去了,出門前只留下一句話,“姐,先別告訴大嫂,要會自己跟他講。”照泉看看弟弟,也回了一句:“哪天你打算跟他講了,告訴我一聲。”
僅僅過了兩天,照泉真的接到了弟弟的電話:“姐,今天我去曉真那裡。我想帶他回去。”照泉嘆了口氣,急急忙忙地回到沈公館去了。
照石去找了曉真,他到公寓時,已近中午。曉真還睡着,一個給她梳頭的孃姨在外間給照石倒了水,陪他說話。“顧小姐昨晚參加一個舞會,回來的太晚,讓她多睡會兒。”照石點了點頭,拿起桌上的報紙翻着,突然想起什麼,問那孃姨,“你叫他顧小姐?”此時曉真卻醒了,倚在臥室門框上“是,我們是舊相識,她知道我姓顧。”接着問照石“我今晚還有飯局和舞會,你要不要一起去?”照石有些爲難。曉真笑了“你瞧,我倒忘了,沈家家法嚴謹,你若是去了那些地方,恐怕晚上進不了門了。”照石不好意思“也不是你說的那樣,我中學的時候就陪大嫂去過慈善舞會的,這你也知道。不過,我倒真覺得那場合也沒什麼意思,大家都是皮笑肉不笑的,你也別去了吧,我陪你吃飯、看戲。”曉真直直地盯着照石的眼睛,“我並不是你沈家二爺,說不去就不去了。我是演員,不光在銀幕上演,在飯桌上,酒會上也得演。誰的酒都得喝,誰的舞都要跳。怎麼樣,你還能說要娶我嗎?”照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把曉真摟在懷裡,吻着她,嘴裡嗚嗚咽咽“曉真,你嫁給我,嫁給我就不用去這些地方。”曉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嫁給你?”照石點頭:“我今天來,是打算帶你回去的。我,我,我已經告訴大姐了。”曉真推開他:“誰讓你告訴照泉大姐的?你跟她說什麼?說你在跟我談戀愛?“照石疑惑起來:”曉真,我喜歡你,我也知道你是喜歡我的。兩個彼此喜歡的人,常常地在一起不是談戀愛又是什麼?你又何必要逃避呢。我知道,你覺得我膽小,不敢忤逆家裡。可是,我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跟大姐說了。而且,我大姐也並沒有像你想象的那樣。她還說,若是哪天我決定要告訴大嫂這件事,讓我提前告訴她。她肯定是打算回去幫我一起說服大嫂的。“曉真不爲所動“幫你說服大嫂?大姐回去,是怕你被家法打死在祠堂裡!”
照石覺得這個話有些堵心“曉真,我說這個是爲了讓你知道我的決心。你一定要說這樣戳人心窩子的話嗎?”曉真也無奈:“照石,你不懂,我喜歡做演員,我想演電影,你知道這是我的理想。那些飯局啊,舞會啊不過是我實現理想的小小代價,我根本不在乎。我嫁給你,理想就沒了。你們沈家能有個當演員的二奶奶嗎?大奶奶能放我出去拍戲,喝酒,跳舞嗎?”照石仍不死心,“你不願意再回家去,我也能理解。我們可以搬出來住,我名下也有產業,我們就安安靜靜地過自己的小日子,也很好啊。你要是願意做演戲就繼續演啊。”他伸出手來,摸着曉真的臉,摸她小巧的鼻子,軟軟的睫毛,就像之前在黑暗中想象的那樣。虛幻的曉真變成了眼前的真實,但他不知所錯,只能輕輕地說:“曉真,我是愛你的。”曉真笑了“我知道。可是照石你知道嗎?我在拍玉娘那部片子的時候,演到我丈夫死了,導演要我哭,說要真的哭,這樣才真實。我趴在棺材上,想着那棺材裡躺的是我自己,我要跟自己的昨天告別,於是哭的天昏地暗,導演喊停的時候都沒有聽見。我跟你說過,從前的我像是關在籠子裡的小鳥,從一個籠子,到另一個籠子。如今好容易飛出來了,怎麼肯回去呢。就算你能答應我讓我繼續演戲,可是,我又怎麼忍心把你們沈家的聲譽拋在腦後?我求你別把我放在這樣的火上烤。”照石氣恨起來:”你既這麼說,又爲何許我來找你,讓我跟你一起吃飯、喝咖啡,之前不如拒絕我。何必讓人陷在這樣的坑裡,如今反說是我把你放在火上烤!“
曉真嘆氣:”是,照石。是我錯了。我貪戀你的感情,我不忍心拒絕,你,你原諒我吧。“她終於也伸出手來摸着照石的臉,笑着流淚,“從前我端着夜宵進你書房,看見檯燈下的這張臉,總是想沈家二爺生的真好看,大爺是不是也生的這樣好看呢?其實這不都是小孩子癡心妄想嗎,我如今也知道你大哥生的跟你一樣好看,那又能怎樣呢?別說是我,連你大嫂都得不到。你是金尊玉貴的少爺,並不明白這樣的道理,很多事情不是你覺得好,就能夠握在自己手裡的。大奶奶當年恐怕也是心高氣傲太過執念,纔有現在的悲劇。”曉真的話入情入理,照石的心思卻沒在這上,他聽的心驚“你見過我大哥?”曉真搖頭,向外間努了努嘴,“今天既然把話說開,我們恐怕不方便總是見面了,有件事情我得告訴你。我這梳頭的孃姨,你猜是誰?”照石思索了一下“我看着倒有些面善,但如何知道她是誰。”曉真湊在他耳邊說:“這是蓮舟的親孃。”她接着又笑“這也是造化弄人,我們倆都是你大哥的妾侍,說起來,她還給你們沈家生了兒子呢。”照石十分緊張,抓住曉真的手腕,“她知道你是誰了,對不對?那她知道我是誰嗎?我大嫂這些年是怎麼對蓮舟的,你不是不知道,你不能這樣。”曉真掙扎,他死死地鉗住曉真的手腕,不得已,曉真罵道“我怎樣了,我回上海一年多了,她就跟着我。要不是我盯着,她說不定早就跑去你家裡了,她又不是沒去過。”聽了這話,他手上的勁才稍微鬆了鬆,曉真一把推開他,沒好氣地說:“她跟你大哥過了那麼多年日子,能認不出你是誰,難道還用我說?她也知道我是誰,當年要不是我的一包收拾和銀元,她的命都不知道在哪了呢。你也不用在我這兒充什麼孝子賢孫,這都是你們沈家造的孽。”照石無言以對,默默低下了頭,曉真嘆一口氣,“雖然蓮舟的事情,大奶奶是做的絕了些,我也知道她是不得已。可蓮舟畢竟也是他親孃身上掉下來的肉啊,今天我跟你說了這個事,是想着如果有機會,你看能不能讓她悄悄地見見蓮舟。也不用說話,遠遠兒的看看就行。”照石想了想點頭道“就看一眼的話,也不是不行,但得從長計議。要是捅破了這層紙,我可沒臉見大嫂了。”曉真也答應“我如今雖然有些自己的想頭,但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大奶奶如何對我,如何對蓮舟,這我都知道,我就是死了,也不會做對不起她的事,這個你放心吧。”
照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曉真的公寓的,搖搖晃晃地坐了一輛黃包車。到了沈園門前,他隔着鐵門望進那紅磚灰瓦的三層樓,心想“若不飛出去,哪會知道這是座籠子呢?我從小在這裡長大,覺得這三層樓裡,就是整個的世界。”照泉替他開了門,看到照石一個人蔫頭耷腦地回來,知道八成是與曉真吵架了,趁着靜嫺還沒回來,追問他:”你怎麼自己一個人回來了,不是說一起回來的嗎?”照石搖搖頭“她不肯。”照泉突然生起氣來:“她爲什麼不肯?我們沈家哪裡對不起她,這麼多年沒有一字一紙也罷了,如今登個門難道還髒了她的鞋不成!”照石擔心被其他人聽了去,直捂照泉的嘴。照泉扔含含糊糊地罵:“這個姑娘還真是沒良心,虧你還被她迷的神魂顛倒,以後我也不許你去找她了。”照石無奈,拉着姐姐進了書房,閂上門,“姐,曉真她不肯和我在一起。她說她從前是關在籠子裡的鳥,好容易飛出去了,不能再回來。姐,我有點能理解她,我覺得自己也是這籠子裡的一隻鳥,每天被關在這裡,關我的籠子是金絲做的,叫責任,叫家業。“照泉白他一眼:”胡說,你是咱們沈家的千里駒。”照石一愣“姐,你說什麼?”照泉拉着照石的手坐下,她仔仔細細地打量着自己的親弟弟,眼裡帶着笑。“照石,我年輕的時候跟你姐夫一起看過人家馴馬。那些品種優良的馬,都養在最好的馬廄裡,吃最精緻的草料,喝乾淨的山泉水。馴馬的人很愛惜那些馬,每天給它們梳毛,洗澡。但是在訓練的時候,也很認真,那馬兒若是任性,也會挨鞭子。”我問過你姐夫:“那馴馬人如此寶貝自己的馬,怎麼還捨得抽打它。老陳跟我說,能聽話,在該跑的時候跑,該停的時候停,那才叫千里馬。若是始終野性難馴,生得再膘肥體壯也是野馬,不中用的。所以照石,你也是咱們家的千里馬啊!那馬兒雖然日行千里,最終還是會回到它的馬廄中歇息,不是嗎?”照石突然問:“姐,你說像曉真這樣,就算她要做個自由的鳥兒,可總有飛累的那一天呢,那時候要怎麼辦?”照泉笑笑:“那也要看他最終是隨遇而安的雀鳥還是非梧桐不棲的鳳凰啊。要我說,這姑娘原本心明眼亮,就是跟你在一起時犯糊塗。她若能看出你是千里馬,踏踏實實地做她的金雕鞍就是了。唉,歸根結底,大約還是不相信自己是金玉之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