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瀟瀟,風雨飄搖,珞王府內一片沉寂。
她身上的衣衫已經全都溼透,渾身一陣火熱,一陣冰冷,九華看了看冒着熱氣的水池,絲毫不猶豫,抱起重鸞跳了進去。
瀾月閣發生了什麼事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她回來了,回到他的身邊,這便是最重要的。
“重鸞,你放心,我絕不會再讓你離開……”
他貼在她耳邊輕輕呢喃,重鸞像是聽到了他的話,微微動了動,浸泡在熱水中,她的雙頰很快變得緋紅,只是此時此刻她自己毫無知覺,只是任由自己緊緊貼在九華身上。
感受着她灼熱的體溫,九華的心底一片躁動,然而看到她眼角的悲痛,所有的一切情緒便全都化爲心疼,漸漸散開……
重鸞這一睡,睡了很久,久到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只是,自從她醒來之後,就一切都變得不同。
華瑍與九華一起遠遠地看着靜坐在窗前一動不動的重鸞,太息道:“如果她一直這個樣子,你有什麼打算?”
九華回身看了重鸞一眼,道:“照顧她一輩子,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交易。”
華瑍不由沉沉一嘆,點點頭道:“對了,玴王府的事你可聽說了?”
“嗯。”九華點點頭,道:“聽到玴王中毒,全身潰爛而亡之時,我本想着惡有惡報,卻不想這一切竟是他所爲。”
“白髮神醫……”華瑍輕輕一聲嘀咕,“昔日的清玉公子,竟這麼舍了那一張如玉面容。”
九華道:“那是因爲他不想等他報了仇以後,還會有人追到段幹家的頭上,唯有這樣,纔不會有人能認出他來。再者,他也是想找出最殘忍的辦法毒死玴王,卻不想自己以身試毒,變成了如今這般。”
說到這裡,兩人全都輕輕一嘆,“所幸,他還有藥谷可去。”
“對了,”九華突然想起來什麼:“你打算何時起程?”
華瑍道:“明日就走,今天是特意來向你們辭行,我希望等我帶着和談書回來之時,能看到一個不一樣的離朝。”
“放心吧。”九華輕輕拍拍他的肩,兄弟之間不用多言,卻已然能明白彼此的心思。
開春,二月二,龍擡頭,氣候晴好,新君登位,稱景瑞帝,立紹氏爲後,晏氏爲皇貴妃。
三月,新君大赦天下,全民皆歡。
四月,風和日暖,重鸞失蹤,帶走的東西僅僅只有那一張獨幽古琴。
宜文三人全都低着頭靜靜站在九華身後,不敢多言,這段時間珞王府的人全都是提着腦袋提心吊膽地過活,重鸞姑娘失蹤,珞王殿下越是不發火,他們便越害怕。
卻不想,珞王一連安安靜靜地過了兩個月,並無任何異常。
五月,瑍王從西疆回京,帶回高昌王的和談書。
六月底,珞王請命,請調西疆封地普陽城,景瑞帝準命。
七月初,珞王啓程趕往普陽城。
“你最終,還是要爲了她,選擇離開朝堂。”城門處,紹君瑤坐在馬車裡,透過撩起的簾子與九華交談。
如今她已經不方便隨便現身,以前還能扮作男裝,而今這肚子……
她自己低頭看了看,無奈一笑。
九華淡笑道:“自己照顧好自己,若有事,我會修書回京,你和四哥多多保重。”
“好。路上多加小心,這段日子不太平,小心絆腳石。”
九華臉色一凜,繼而淡淡一下,“我明白了,你自己保重。”
前往西疆的路程約摸一個月,九華一行人卻走了足足四十天,沒有人能猜得透九華究竟是何心思。
這一路上,三天一幫土匪,五天一幫殺手,並非太平路途,他卻能走得如此不急不慢。
約摸走到一半的時候,宜文一衆人終於發現了一件事,那些一路追着他們的黑衣殺手,已經全都不見。
接下來的一半路程便是順風順水,一路安全抵達普陽城。
新君登位,百廢待興,內憂外患,四方動亂。
讓衆人始料未及的是,珞王殿下八月中旬到了普陽城,八月底,普陽城附近的麴氏高昌便不顧之前簽下的和談書,大舉犯境。
普陽城樓上,一襲霜色身影定定地站着,微微斂眸看着不遠處兵臨城下的高昌軍隊,來軍豎旗“麴”。
“王爺,西方之城風沙大,您裡面避避吧。”普陽城總兵一路小跑着上了城樓,擔憂地看着臉色蒼白的九華。
“嗯。”九華輕輕應了一聲,卻絲毫沒有離去的意思,身形在晚風中輕輕搖晃。
晚霞似血,鮮紅妖冶。
那一抹霜色身影在城樓上越發的惹眼,總兵見了,連連將九華向後拉了拉,“王爺,此次來犯軍隊的領將據傳是高昌前不久剛尋回的皇長子,現下正急着尋找機會立威,好拿下皇位,王爺可得小心此人。”
九華依舊只是淡淡應了一聲,並不動。
那總兵急了,這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可該怎麼辦?
這珞王殿下早在萬明帝在位時,就聽說是出了名
兒的脾氣怪斂,今日一見,果真是名不虛傳。
他這到底是……是打還是不打呀?
“總兵大人……”許久,他終於緩緩開口,冷聲道:“西疆可否見月?”
總兵被問得沒頭緒,想了想道:“可見是可見,可是今天是二十一,就算有月,也不圓啊。”
九華的嘴角終於難得浮上一抹淺笑,緩緩點點頭。
高昌軍隊中的人似是發現了這名白衣男子,也發覺了他身份特殊,一番商議之後,人羣之中,一架強弩架起,弩箭上弦,瞄準之後,毫不猶豫離手,弩箭便似流星一般,直直向着這邊的九華射來,正中胸前。
衆人始料未及,愕然地看着射來的箭,而後一聲驚呼:“王爺!”
聞聲,高昌軍中大喜,揮動着武器,高吼着衝了上來,普陽城內卻已是亂作一團,大家七手八腳把受傷的九華擡着下了城樓,城中守將根本無心應戰。
眼看着高昌軍隊快要到了城下,驀地只聽黑暗中傳來一道清脆的琴音,“當!”
衆人一怔,擡眼望去,卻找不到琴音是從何處而來,只隱約看到一抹白色身影如一朵白梅在半空盛開,盤旋而下,轉而又沒了影兒。
“何人?”高昌軍中有人厲喝一聲,“有本事別這麼裝神弄鬼,出面一見!”
話音落,驀地只聽“當”的又一聲,衆人豁然擡頭望去,只見來人青絲白衣,懷抱古琴,如一片翎羽,翩然而落,一隻足尖點在城牆一側,卻已然能夠穩穩站住。
纖纖十指撫上琴絃,輕輕撩撥,一曲《酒狂》從琴絃中緩緩流瀉而出,那氣勢恢弘雄厚,大氣磅礴,隱隱帶着濃重的戾氣與殺伐之意,逼得想要上前高昌軍紛紛後退,根本前進不得。
“天降仙人相助啊!”普陽城內,突然有人一聲高呼,聞之,原本毫無氣勢的普陽城守軍士氣不由得漸漸恢復起來,紛紛叫嚷開來。
“天降仙人相助!”
高昌軍有片刻的騷動,只是很快便又恢復了冷靜,像是得到了後方領將的什麼命令,一衆人紛紛調轉馬頭,策馬離去。
普陽城內的衆人紛紛高呼,對着城樓頂上的白衣女子跪拜行禮:“多謝仙人相助!”
那人只淡淡瞥了他們一眼,隻字未言,抱着古琴,一轉身便消失在衆人視線之中。
城內卻已是亂作一團,珞王剛到普陽城,便身受重傷,此事若是傳回京都,傳到景瑞帝的耳中,難保景瑞帝會不會大發雷霆。
一時間,城內幾乎所有的好大夫全都齊聚總兵府,王府尚未建成,珞王只能暫住總兵府,若是他在總兵府出點什麼事兒,只怕總兵府上下都要陪葬!
“大夫,怎麼樣?”總兵大人站在門口,挨個問從屋子裡出來的大夫,卻見每個人都是垂首喪氣,一臉黯淡。
見之,總兵大人差點就要哭出來,哭喪着臉連連嘆息。
許是因爲高昌軍隊就在城外,入夜之後的普陽城顯得越發靜謐,宜文三人前前後後將九華的房間看守的牢牢的,日夜不休。
許久,火凡終於忍不住一聲長嘆,“你們說,王爺爲什麼會變成這樣?”
星洲凝眉道:“自從重鸞姑娘失蹤以後,王爺就再也不想是以前的王爺了,沒有了果斷、沉穩,沒有了聰明、霸氣,就連最普通的人該有的氣勢都沒有了。他就像是活在一場夢裡,不願醒來。”
“我現在最擔心的是王爺的傷勢,大夫說,箭上帶毒,只怕……”
“呸呸呸,別瞎說。”
“可是……可是大夫確實是這麼說的……”
聞言,宜文的臉色沉了下去,低聲道:“別說了,王爺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傷好之後,王爺還是王爺,不管他能不能恢復到以前的模樣,他終究是我們的王爺,我們的九公子。”
聞及“九公子”三個字,另外兩人像是突然怔了一下,而後用力點點頭。
入夜,月色灰濛暗淡,似有似無。
一道白色身影輕俏地避開了所有守衛,悄悄潛入了九華房中。
遠遠地,隔着一層輕紗簾帳,依舊可見那人正靜靜地躺在牀上,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像是要徹底睡不過,不願再醒來。
來人輕紗下的面容別人看不到,唯一能看到的,便是她那雙冷冽如冰泉的眸子,淡淡地掃過簾帳後的那人。
突然,她像是意識到了什麼,轉身欲走,然卻晚了一步,一回身便撞在一個結識溫暖的臂彎中。
“你終於來了。”他緊緊抱住她,不容她有逃脫的可能。
白衣人豁然一怔,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突然一聲長嘆,太息道:“你僅僅是爲了逼我出來,就用這樣的手段,值得嗎?”
九華輕笑,笑容詭譎而後森魅,“就算那一箭正的射中我,就算我真的命不久矣,只要能逼你出來,那就值得。”
他的聲音繾綣醇冽,在這樣的夜晚聽來,帶着一絲蠱惑之意。
輕紗下再度傳來一聲輕嘆,她緩緩擡起手,揭下面紗,露出那張傾國容貌。
可是他在乎的從來不是她傾城或
者傾國,她只需傾得他一人心,便足以。
“爲何非得要這麼做?”她輕聲問道。
九華朗聲一笑,攬她在側,“你忘了你的承諾,更忘了我們之間的交易和約定,我全都做多了,可是你卻食言。”
重鸞無奈淺笑,“那你爲何還要找我?”
“自然是找你回來,履行諾言。”
“你做得到嗎?”她轉身面向窗子,看着外面的一切,“如今你是獲封西疆封地的珞王,你始終還是個王爺,你如何做得到,拋開這一切,逍遙天下?”
“哈哈……”九華突然一聲輕笑,“給我三天時間。”
重鸞淺笑着,道:“好。”
九華便對着門外喊道:“宜文。”
“王爺。”宜文似乎早已急不可耐,急匆匆地進了屋,甫一見到重鸞就一番激動,道:“姑娘,重鸞姑娘……好久不見……”
九華一記冷眼掃去,“按照計劃行事。”
宜文連忙正色道:“是!”說完大步退出房間。
重鸞一手抱琴,一手拂袖,饒有興致地看着九華,她確實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九公子之風采,今日倒是被他勾起了興致。
第二日,普陽城內傳出珞王身中劇毒、命不久矣的消息。
第三日,珞王因爲所中之毒毒性劇烈,不治而亡,全城同悲。
整個普陽城內都哭聲一片,雖然明知這只是做做樣子,可是有這麼多人願意爲了一個人演戲,倒也感人至深。
凌晨時分,衆人早已入睡。
兩道白色身影出現在城樓上,回身望去,整個普陽城都籠罩在晨霧之中,若隱若現,似真似幻。
相視一笑,而後白衣兩人自城門上掠下,如一抹輕鴻在霧中飄過,穩穩落在城外早已備好的馬背上,策馬而去。
“呵!”懷中那人無奈一笑,“這便是你的方法?”
九華挑眉道:“華珞不死,九華就一輩子都不會安生。”
重鸞道:“可是此事若傳回莫涼城,不知又有多少人要爲你傷心。”
“哈哈……”九華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沒人會傷心,會傷心的人都知道,死的是華珞,而不是九華。”
重鸞不由凝眉,問道:“什麼意思?”
九華道:“說來,此事也得要多虧大哥、四哥和君瑤從中相助。若非故意讓你知道,四哥怕我奪位,所以一路派了殺手來,你又怎會肯現身,爲我擋開那些殺手?只可惜,我還沒來得及抓住你,你就消失不見。至於普陽城的事,我會出此下策,也是逼不得已。”
重鸞微怔道:“你的意思是,這一切都是個局,就連四哥派出殺手也是個局。”
九華挑眉道:“不僅如此。”
重鸞道:“還有什麼?”
九華笑得淺淡,喚馬停下,緩步而行。
擡眼望去,晨霧迷濛,看不到太遠。重鸞正四下張望,驀地,她眸色一凜,目光落在不遠處的岔路口處,那一抹玄色身影上,即便看的不清楚,即便只是隱約可見那人面容身形,然她還是一見那人,便頓然怔住……
那個人,她此生不忘,若有來生,她寧願生生世世不忘。
可是她卻寧願,他會忘了她。她是他的劫,是他的苦,她寧願他此生此世、來三生、往三世都不要再記得她、遇見她。
那樣,他就不會活得那麼辛苦,那麼疲憊,那麼難堪。
晨霧在漸漸散去,重鸞的眼睛卻越來越模糊,她數次想要擡起手,然卻又一次次強忍着放下,終究沒有向他揮手。
良久,那人兜馬回身,一夾馬腹,策馬奔去。
重鸞的眼淚瞬間決堤,而她卻沒有要壓抑自己的意思,任由眼淚在晨風中橫飛,而後她彎起嘴角,淺淺笑着。
“他還活着……”一聲哽咽,卻反倒哭得更厲害。
九華伸手輕輕撫着她的頭,而後將她攬進懷裡。“他沒死,他還活着,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一閣閣主,他是麴氏高昌的皇長子,是未來的高昌王。”
而後他在她耳邊呢喃,問道:“好嗎?”
重鸞連連點頭,眼淚肆意落下,“好……很好……”
九華便將她懶得更緊些,輕聲道:“那我們也該走了。”
“嗯。”她轉 過身,反抱住九華,任他策馬離去。
突然,她出聲問道:“大哥和飛鳳可好?”
九華道:“你不是應該問,他們一家三口可好嗎?”
“噗嗤……”重鸞笑出聲,繼而聽九華又問道:“我們什麼時候能有一家三口?”
重鸞擡眼挑眉,瞪了他一會兒,突然一擡手輕輕一掌便將九華推下馬去,而後獨自一人策馬狂奔。
“你還是先想想怎麼變成一家兩口吧。”
九華愕然地看着那漸行漸遠的身影,總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一轉眼,人影已經消失在視線之中,他來不及多想,連忙提氣運功追了上去……
多年以後,朝中再無九王爺華珞,江湖上只聞:重鸞九華,仙侶雙俠。瀾月既隱,逍遙天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