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誠險險避開毒粉,卻是避不開邰正源這凌厲的一劍。當長劍刺入身體之時,預想之中的痛苦卻未到來。
一瞬間的恍惚,這才發現,楚慈硬生生受了那一劍,與此同時,手中長劍穿透邰正源心臟。
世界在此時突然安靜,震天的喊殺似在此時化作無聲的幻影。
穆誠眼睜睜看着楚慈右手握劍刺穿邰正源,左手握着邰正源臂膀,狠狠拉近的二人的距離。
劍柄離心臟更近,豔紅的血卻是越發的刺眼。穆誠愣了半響,這才聲嘶力竭大喊出聲,“楚慈!我恨你!”
我恨你,恨你爲我擋劍!
我恨你,恨你還是拋下了我!
我恨你,恨你從沒想過與我共度餘生!
穆誠之喊,令城樓之上不安之人轉眼看來。當他看到楚慈嘴角含笑,與邰正源同歸於盡之時,瞪大了眸子,摔了手中玉璽,一聲大喊,“楚慈,你怎麼敢!”
你怎麼敢?你怎麼敢這麼做?怎麼敢這麼報復我?怎麼敢拋棄所有,一了百了?
“楚慈!”
穆誠大喊,楚慈卻是拼着最後一絲力氣,握着劍柄,在邰正源心臟之處轉了一圈又一圈。
“大叔,死了吧。我們都死了吧。”一開口,便是一口血噴了出來。
楚慈只覺得自個兒說話之時猶如破風箱,一句狠話都說得太沒威懾。
邰正源滿臉的難以置信。他似想不透,爲何拼了十餘年的人,會選擇自殺的法子來與他同歸於盡?以她的性子,不是應該與宋文傾反目成仇嗎?爲何卻選擇了與他同歸於盡?
“結束了,所有的一切,在今天真正的結束了。”
在穆誠衝來之前,楚慈擡手狠狠一推,將邰正源推開,亦是將兩柄劍從二人體內拔出。
邰正源睜着雙眼,直直朝後倒去。楚慈咳嗽不止,卻是咳出一口又一口的血來。
“楚慈!楚慈!”
倒地之時,被一雙有力的臂膀接住。
穆誠看着她煞白的面色,看着她渙散的眸子,心中發恨,亦是惶恐。
“阿誠……”
楚慈剛一喚他,他便是搖頭說道:“你別說話!別說話,我帶你去找顧大夫,你別說話!”
“來不及了。”
一口又一口的血吐出,楚慈拉着穆誠的手,費力說道:“阿誠,我對不起你,我又騙了你。”
斷斷續續的話,自她被血染紅的脣間溢出。
“我騙了你,我讓你以命相脅穆將軍,可我卻不是要穆將軍幫我捉他,我是要與他同歸於盡。我累了,太累了,我不想再這般糾纏下去。”
“自我進宮之後,我心中便只有仇恨。我不曾愛你,從未愛過你。這世上,愛過你的,最愛你的,只有白綺安。她爲了你,隱忍了十二年。你等我十二年,她等你十二年。你可曾看過穆白眸中的渴望?你可知曉那母子二人多麼希望你能用心看他們一眼?”
這一段話,她說了許久,說得極是費力。四周不知在何時安靜了下來,身旁也不知在何時立了不該立之人。
白綺安眸光復雜的看着楚慈。看着楚慈失了神彩的眸子,看着楚慈逐漸蒼白的面色。
“阿誠,孩子,是無辜的。你不該無視那視你爲天的孩子。第一次你與白綺安同房,是我下的藥。第二次你與她同房有了穆白,也是我下的藥。你要恨,便恨我吧。從始至終,我都是在愚弄於你。你不該愛我,你該恨我。”
“不是的!不是的!”穆誠搖頭,始終不肯相信,“那日,那日你在車中分明與下人說過,你是想與我共度餘生的。”
“那是我設計引你入局。只爲報復白綺安。”連呼吸都是刺痛的,楚慈只覺得每說一句話,都似拿刀子從心肺割到她的喉嚨。“阿誠,白綺安是真心愛你的。不要再傷害愛你的人,不要讓無辜的孩子再受冷落。”
她承認,她太無恥。以前是無恥到變成了自已最厭惡的模樣,如今卻是無恥到讓穆誠去承受不該承受的痛苦。
“不是的,不是的…”
穆誠來來回回便是這三個字。他不相信楚慈對他如此無情,他不相信楚慈連死也不肯說句真話!
“你便說句愛我又如何?你便說你愛我又如何?”說到最後,便是咆哮,“楚慈,你說啊,說你愛我,說你愛我啊!”
瘋了似的搖着她,也不顧那胸膛的血因此越發洶涌而出。宋文傾只想將人推開,可那人將楚慈緊緊抱住,他不敢去奪。
他怕,怕自已一動手,楚慈便消失在眼前。他怕一動手,就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再也看不到她的模樣。
“楚慈,你爲何這般狠的心?你爲何就是不肯說一句愛我?”
像個被人遺棄的孩子一般,穆誠痛哭出聲,卻是緊緊抱着她,不肯鬆手。
穆言遠遠看着,直到大軍將江湖人士盡數捉拿,這才走過人羣,看着狼狽的楚慈。
楚慈啊楚慈,原來,你竟是這個目的?你騙了穆誠,騙了我,騙了所有人。所有人都以爲你是要活捉邰正源,所有人都以爲你是要斬去北瑤最後的禍亂。誰承想,你卻是要與他同歸於盡?
楚慈看着對面的穆言,扯了嘴角,努力說道:“穆將軍,煩請給王爺帶個話,便說我欠他的,這輩子怕是還不清了。”
“他曾說過,你不欠他。”穆言直言說道:“他說,你是他這輩子虧欠最深的人。”
從一開始,東明修不也是在算計楚慈?可算計到最後,卻是將自個兒給算計了進去。
宋文傾就站在楚慈身旁,可她卻似看不到他一般。哪怕他顫抖着雙手不敢上前,她卻是將他當了空氣,無視他的存在。
他明白,她這是恨他的。恨他的不信任,恨他將她帶入了無邊地獄。若當初他坦然相告,她必會金蟬脫殼,尋機會給邰正源致命一擊。
可是,她若那般做了,他又當如何回京?又當如何去謀那覬覦了十餘年的皇位?
“小慈……”
“小慈!”
宋文傾的話,被遠處一聲大喊打斷。
楚慈轉眼看去,便見那身着大紅宮裝之人,提着裙襬,急步奔來。
在那人之後,是一個小小少年面帶急色,眸含淚光。
“孃親!”
狼狽的撲倒在地,宋文旭是因楚慈身上的血方寸大亂。
“孃親,你怎麼了?你這是怎麼了?”攀爬到楚慈身旁,宋文旭伸手抹着楚慈嘴邊的血。怎奈抹了一手,卻依舊難以抹淨,“孃親,你不是說讓我帶母后來瞧好戲的麼?我帶母后來了,可你這是怎麼了?”
“孃親沒用。”楚慈勾着嘴角,握住宋文旭的手,“孃親本是要讓你瞧瞧如何收拾反賊的,可孃親無用,不能再陪你了。”
“小慈,小慈你爲何如此?”終是撲上來,薛彥彤哭聲問道,“你給我留的信是什麼意思?什麼把你燒了?什麼把骨灰撒進海里?你早便做了打算是嗎?你早便想過與他同歸於盡?”
楚慈有太多的話想與薛彥彤說,想說她虧欠她太多,想說她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也還不清。可是,她真的說不出話了。
她只能擡手,費力的去摸那哭花的臉。
“好好活下去。”
楚慈啓脣,卻是張嘴無聲。
薛彥彤搖頭,大滴大滴的淚落到她面上。
一滴,兩滴,三滴。
當越來越多的水珠落到身上之時,衆人這才發現,天空不知在何時已是飄了雨。而此時,雨越下越大,將幾人的哭聲掩埋。
雨聲之中,馬蹄聲漸近。當東明修與楚月澤翻身下馬之時,便見到了倒在穆誠懷裡,早是沒了呼吸的楚慈。
“姐!”
一聲大喊,楚月澤狂奔而來。
將穆誠狠狠推開,抱着那逐漸變冷的身體,“怎麼會這樣?爲何會這樣?你讓我去東臨,便是有意支開我是不是?”
爲什麼?爲什麼最後一面也不見我?你是恨我嗎?恨我當初與你不同心?恨我當初想要殺了宋文傾?
“姐!”
一聲厲嘯劃破長空,一聲雷鳴直破雲霄。
大雨傾盆,洗去她面上血跡,令她毫無生氣的傾城面容越發暗沉。
東明修邁着沉重的步子上前,見她當真沒有生機,狠狠一閉眼,低聲說道:“半月前,她給我傳了信,讓我告訴你,她不恨你,不怨你,只是不想讓你見到她最狼狽的模樣。她看着你從懦弱少年變成了如今有擔當的好男兒,不想讓你看到她無用的模樣。”
他以爲,她只是與宋文傾決裂。誰承想,卻是選擇了這麼一條死路?
“昨夜我做了一個夢。”楚月澤抱着楚慈,搖晃着站了起來,“姐與我說,她喜歡海,若她死了,將她燒了,骨灰撒進海里。”
楚月澤之言,換來諸人詫異目光。
昨夜有這夢的,不止是他!宋文旭,薛彥彤,東明修,穆誠,穆言,岑子悠均是做了這個夢。夢裡,她站在海邊,海風將她長髮拂起,她面朝大海,輕聲說道:“若我死了,把我一把火燒了吧,將骨灰撒進海里。活着,我處處受人禁錮。死了,便給我一個自由吧。”
最後到來的岑子悠踉蹌下馬,可最後還是來晚了一步。
昨夜的夢,讓他不安。連夜進京,卻終究還是見不到她最後一面。
這個女人,當真是狠!她對自已,比對誰都狠!
宋文傾就像一個被人隔絕在外的無關人等。他們在說什麼,做什麼,他都一無所知。
當楚月澤抱着楚慈離開,衆人緩步跟上之時,他一聲怒呵,大步上前,“楚月澤!你帶她去哪裡?你把她還我!”
“還你?”楚月澤憤怒的眸光看向宋文傾,“你無情至此,你要我將誰還你?你是誰?你是她的誰?我該把誰還你?”
一人之力,如何阻止衆人同心?尤其是穆言帶回的大軍將宋文傾阻擋在外,宋文傾只能眼睜睜的看着楚月澤抱着楚慈離了視線。
待他好不容易尋到河邊,楚慈卻是已在火中燃燒。
“楚月澤!你把她還我!你把我的小慈還我!你們把我的小慈還我!”
跪倒在地,卻是隻能眼睜睜的看着摯愛化作灰燼。
“你們把我的小慈還我!你們憑什麼這麼做?爲什麼?爲什麼要這麼對我?我那麼愛,那麼用力的去愛,那麼用力的去守,到最後,卻是告訴我,我錯了嗎?”
“你錯了!從你把她送進宮的那刻起,你便錯了!”楚月澤吼得聲嘶力竭,吼盡了他的氣力,“爲什麼?爲什麼你要讓她變成自已最憎恨的模樣?你愛她,爲什麼不能放過她?爲什麼非要將她扯進這些陰謀算計?爲什麼要讓她承受那些不該承受的痛苦?”
錯了嗎?真的錯了嗎?
宋文傾大笑出聲,似魔似狂,“我要天下,我錯了嗎?爲什麼你能原諒任何人,卻獨獨不能原諒我?白綺安何其歹毒,你爲何要原諒她?東明修何其自私,你爲何要原諒他?穆言何其無用,你爲何要原諒他?父皇何其陰險,你爲何要原諒他?爲何你誰都能原諒,卻獨獨不能原諒我?爲何你死也不肯看我一眼?爲何你就視我如無物?”
面對那堆在火油中冒着黑煙的火焰,宋文傾怒問出口。
最後到來的岑子悠上前狠狠一拳朝他砸了過去,冷聲說道:“因爲她愛你!”
宋文傾被打得退了數步,岑子悠逼近,繼續說道:“因爲她愛你,所以承受不起你的背叛。因爲她愛你,所以她從未想過放棄。因爲她愛你,所以她纔會寧願死也不會原諒你!”
衆人離去,宋文傾卻是跪倒在地,大笑出聲。
以前,他想的只有天下。可此時,他卻只想毀了這天下!
“你要顛覆我陪着你,這萬古罪人我宋文傾一人承擔。只要你高興,毀盡蒼生又如何?生靈塗炭又如何?可是,你卻連一個機會也不肯給我!你連最後的機會都不肯給我!”
“沒了你,要這天下又有何用?沒了你,這天下對我還有何意義?沒了你,我宋文傾還如何能活?”
一口血自喉間溢出,宋文傾栽倒在地。
本以爲這一去便是與她相伴,可他醒來發現在王府寢屋之時,瘋了似的衝去了皇宮。
昏睡三日,進宮之時,宋文旭正將牌位擺進祠堂,擺在高順帝靈位旁。宋文傾衝了上去,將那牌位劈手奪過,赤紅了眸子說道:“她是我的,她是我的!誰也不能將她搶走,她是我的妻,是我宋文傾一人的妻,是我宋文傾一輩子的妻!這輩子,下輩子,她都只能嫁給我!生生世世,都只能與我宋文傾相伴!”
宋文傾是瘋狂的,往日高貴之人,如今就似瘋了一般,不管不顧將那牌位奪去。
他請了八擡大轎將楚慈牌位迎娶進門。他捧着牌位拜了天地,他捧着牌位入了洞房。
愛妻楚慈之位。
一方牌位擺在中央,新婚之夜,他便是跪在牀邊,失了往日清明模樣。
夜裡,春風徐徐。恍惚之間,他似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
那人摸着鬍子,止不住的感嘆,“周宇鶴,這一世,你是要愛情,還是要權勢?”
熟悉的聲音由遠而近,熟悉的人影眨眼便至。宋文傾看着那人,一段段記憶洶涌而來。
前世的記憶破殼而出,當初那些不甘,那些執念,在此刻看來更顯可笑。
原來,這纔是愛。原來,這纔是愛到深處割捨不下,這纔是愛到深處猶不自知。
“我要她。”宋文傾急忙說道:“我不是周宇鶴,我是宋文傾。我要她,我要我的小慈!”
“你可想清楚了?這北瑤的江山,你如今可謂唾手可得。你若要她,便只能放棄這無上的權勢。”許夫子捻着鬍子相問。
宋文傾毫不猶豫點頭,“我要她!她在何處,我便在何處!這江山我不要了,這權勢我亦不要了。我只要她,只要與她生生世世相伴。”
“可她不想見你。”許夫子搖頭嘆息,“她說她累了,想好好散散心。既然你想明白了,便助這北瑤的少年天子穩固朝綱。或許她在仙界閒遊幾日,見過了那可憐的果兒,便也明白她這一世,算不得什麼。”
忽而轉醒,宋文傾急忙起身,抱着那牌位入懷。
小慈,我的小慈。我等你,等你原諒我,等你肯見我的那一日!
小慈,只要你肯原諒我,我什麼都願做,我什麼都願捨棄。我不要皇位了,我不要權勢了。我只要你,只要你原諒我,我什麼都不要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