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氣歌二
此刻那面“汴梁豪傑立於此旗下”的大旗之下,只剩下幾百人了,還是人人帶傷。大多是各家士紳弟子與他們的護衛家丁,都是家生子。自然是人人效死。如此情勢之下,那些徵召的民夫,或死或降,早已損失殆盡了。
王進才大聲呼喝,衝得最猛。
在他看來痛打落水狗的機會到了。
“楚囚纓其冠,傳車送窮北。鼎鑊甘如飴,求之不可得。”人少了,吟唱正氣歌的聲音,也低落起來,被高昂的喊殺之聲壓了下來,每一個都只能聽見自己的聲音。
這聲音有幾分不真切,似乎是小時候在父親戒尺下讀的,似乎是少年時,一個人讀史書時,重新翻出來了,又好像現在臨時之際,有一種神聖的感覺,從心中猛地爆發出來。
吳之宗就數刀捅死。鄭雲鴻被長槍捅着,直接倒在了李熙亮的面前。李熙亮目眥欲裂,但是什麼也做不了了。
片刻之後,塵埃落定。
張軒踩在血水之中,來到戰鬥最激烈的地方,卻見李熙亮僕在地面之上,正好在一塊大青石之上,卻見他滿臉是血,舌頭好像被人割去,手伸出,在地面之上寫下五個字“古道照顏色。”
“古道照顏色?”張軒擡起頭來,說道:“卻不知道照誰家的顏色。”
一日的光陰,已經過去,此刻陽光從西邊射來,再加上地面大片大片乾涸的血跡,真有幾分殘陽如血的味道。
“誰下的手。”張軒說道:“人已經這樣了,何必和屍體過不去。”
“我下的手。”鄧和忽然說道。
張軒微微吃驚,在張軒看來,鄧和雖然漠視生死,但是並不是一個殘暴的人,殺人不過頭點地,從來不做多餘的事情,殺人也不過是一刀兩段。也不會多折磨人。
這不是他的風格。
張軒以爲是軍中某些人的手筆。
在連年的戰亂之中,軍中有很多心理扭曲的人,放到後世一個個精神都有問題,即便張軒自己也覺得這一段時間,他的精神上或許也有一些不對勁。他不過是隨口問問而已,沒有想到有人會承認。
“這首詩我知道。”鄧和用平靜而低沉的聲音說道:“小時候,爹爹教過我。可是我想活啊。”
張軒拍拍鄧和的肩膀什麼也沒有說。
小時候接觸過正氣歌,到現在還有印象,張軒很明顯的知道,鄧和的父親是一個書生,但是作爲讀書人之後,如何淪落到現在這個樣子,打起仗來,從
來都是一副尋死的樣子。
想來又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不管古人是多麼高尚,不管文公如何光照古今,即便在千古之下,一曲正氣歌,還是讓多少人自慚形愧,讓鄧和忍不住要斷了李熙亮的舌頭,就是不想去面對。
但是人總是要活的。
“厚葬之。”張軒說道。
開封北城之上。
高名衡站了好久好久。站得忘記了時間。
他當開封巡撫不久,也就是在十四年,李自成破洛陽城,河南巡撫李鳳仙,失職問罪之後,才當了巡撫。但是他在開封的時間不短了,在李鳳仙當巡撫的時候,就在開封爲官。否則也不會是他接任河南巡撫一職。
戰死在城外的,大多數都是開封生員,很多在他面前還稱一聲老師。此刻高名衡想來,這些人的面目還一一在目,但是而今卻是這個情形,他只覺得腳下一麻,身子一空,幾乎要跌倒在地。
黃澍一把扶住了高名衡說道:“巡撫大人保重身體,開封城還要仰賴大人。”
“還保重什麼身體。”高名衡苦笑說道:“而今,還有什麼需要保重的。老夫但欠一絲耳。只可憐這些年輕人,”高名衡顫顫巍巍的手指北方,說道:“黃澍你看看,他們都是開封文脈啊,而今,開封文脈絕矣。”
說着兩行老淚從高名衡的眼角流下來。
黃澍猛地跪倒在地面之上,重重的向北磕頭,一頭在地,猶如金石之響。鮮血瞬間流出來,立即有人將黃澍攙扶起來,只見黃澍滿臉鮮血,說道:“我只恨在城中滯留太久,沒有與諸位同死,乃是我黃澍平生之恨。”
一時間有人說道:“不管黃大人的事情,是賊人太兇殘了。”
“是啊,是啊。”
高名衡冷眼看去。見黃澍滿臉悲色,血淚合流,說不出去的淒涼悲慘,但是高名衡卻沒有一點同情,反而有一絲厭惡。他雖然爲官時間不算太長,但十幾年來,早已看透人性。
黃澍爲人,高名衡不想再說。
社兵一事,是黃澍一手操辦的,撤兵的時候,是黃澍阻止的,擔心殉國的時候。黃澍卻沒有。而且他自始至終,沒有踏出開封城一步,現在在這裡以首搶地,就能瞞得過他老人家嗎。
只是這些的官面文章,高名衡不想拆破,他一甩袖子,下了城樓。不想理會這一場鬧劇。
回到巡撫衙門之後不久,陳永福就派人來彙報這一天闖營攻城的情況。
高名衡閉上眼睛,聽下面師爺彙報
:“闖營登城三次,放崩三次,皆被陳將軍擋下來了,只是城頭戰死一千六百人,其中陳將軍部屬六百餘人,陳將軍所部已經傷亡過半了,陳將軍請兵員補充。”
“還有嗎?”高名衡問道。
“城頭火炮炸膛七位,陳將軍想多請幾位大炮。”師爺推推眼鏡腿,這種古老的眼睛,有種類似藝術品的味道。
高名衡沉吟一會兒,說道:“從今開始,舉城上下所有物資,都聽陳將軍調遣,這些東西今後不用來向我稟報了。令陳將軍自行徵調,你也過去,帶上巡撫大印。”
“大人,這不合規矩吧。巡撫大印乃是朝廷威嚴所寄,豈能如此?”師爺大驚道。這位師爺跟着高名衡時間也很長,自然要爲這位東翁着想。
高名衡說道:“無妨。我讓你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有什麼事情我擔着。”
高名衡已經想了很久了。
城中的人力,物力,不管是官府,還是民間,都已經到了精疲力盡的時候了。這個時候,高名衡根本不可能做出除卻守城之外的任何動作,甚至對於守城的物資支撐,也只是少之又少了。
之前陳永福將需要的東西報給他。他還能想辦法籌集。
但是現在這個時候,什麼東西都已經見底了。
糧食,火藥,鐵料,人力,物力,乃至於滾石擂木。都必須讓人去拆開封城的房子了。再讓他過一趟手,純粹是多此一舉。
高名衡充分的認識到,他已經對局面無能爲力。特別是對於城中的百姓。
城中百姓之前還有日日搶糧,搶藥材,搶任何能吃的東西,爲一兩米要人命的都有,這個時候這些種種爭奪卻少了。因爲大家都沒有力氣了,只是連街面之上的路倒都少了,反而在偏僻之處,多出了不少奇怪的骨頭,都是人骨。
城中的陰暗之處,到底在發生着什麼,讓高名衡這個飽讀聖賢書之人,不敢去想,也不忍去想,甚至他作爲一方父母官,也不能去管,因爲沒有糧食,他即便殺一批人,救一批人,又能如何?對局面根本無補。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個局面開封官軍,已經無力改變了,除非有大股援軍過來,否則開封城中只能苟延殘喘,坐看局面一點點崩潰下去,僵而不死了。
這個局面是漸漸形成的,但是如今社兵五千戰兵的覆滅,卻打穿了高名衡的心理底線。
“等吧。”高名衡心中暗道:“等援軍,或者是等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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